海水刚没过膝盖,阿箐就听见了。
不是风,不是浪,是铃。
那声音从南边火山口方向传来,清清楚楚,一声,又一声。她手里攥着的旧铜铃猛地一震,像是活了过来,贴着掌心发烫。她知道,那是陈九渊动了——子时三刻到了,他已经开始破阵。
她没停步。
脚下一寸寸结冰,寒气顺着腿骨往上爬,像有无数根针在骨头缝里扎。每走一步,皮下的鳞片就往外扩一分,肩胛骨的位置传来撕裂感,仿佛有东西要从背后钻出来。呼吸变得沉重,吐出的气在面前凝成霜雾,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深海里的回音在召唤。
她咬破舌尖。
疼。
血味冲进喉咙,脑子清醒了一瞬。她把铜铃按在胸口,残存的人声压得极低,哼起一段小时候听过的调子——没人教她,像是梦里飘来的,断断续续,不成章法。
歌声入水。
四周的黑浪忽然静了。
下一秒,水下伸出几十只手。
青灰色的手指,指甲泛黑,带着海藻般的长发缠绕手腕。她们从潭底浮上来,脸贴着水面,眼眶空洞,嘴唇开合,却没有声音。可阿箐听见了。
“还我们族长……”
“你回来了……带她回来……”
那些手抓住她的脚踝、小腿、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扯进水底。她没挣,也不敢挣——越挣扎,体内的东西就越躁动。鲛人珠在胸口跳得厉害,像另一个人的心脏,和那些哭声同频共振。
她低头看自己。
左半边脸已经完全覆上鳞甲,右眼还能眨,左眼却变成了竖瞳,幽蓝如深海磷火。胸口的皮被撑开,露出一点蓝金色的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顶着皮肤,随时会破体而出。
“我不是族长。”她哑着嗓子说,“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
水魅不动了。
但没松手。
她们只是齐刷刷地盯着她,眼里幽光闪烁,像是在辨认什么。
阿箐忽然明白了。
她不再抵抗,反而闭上还能动的那只眼,任由水流托起身体,缓缓下沉。
冰冷的水漫过肩膀,灌进耳朵,世界变得模糊。她张嘴,继续哼那首歌,声音混着气泡往上冒。这一次,调子顺了些,像是回应某种古老的约定。
水魅的动作慢了下来。
有的松开了手,有的却更紧地抓着她,脸上竟流下黑色的液体,像泪,又像腐烂的血。
她看见了。
在意识即将溃散的边缘,她看见自己沉入一片幽蓝深渊,头顶是破碎的月光。一座由白骨堆砌的王座立在海底中央,上面坐着一个女人——全身覆满鳞片,头戴珊瑚冠,手中握着半截断裂的青铜铃。
而岸边,跪着无数鲛人女子,双手被铁链锁住,脖子上挂着骨铃。有人念咒,火焰从地底升起,将她们一个个推入熔炉。她们不哭,不喊,只是抬头看着王座上的那个身影,眼神平静得可怕。
阿箐猛地睁眼。
水还在,鬼影还在,但她不再怕了。
她抬起手,一把撕开胸前的鳞甲。
疼得眼前发黑。
可她顾不上。
一道蓝金光芒从伤口迸射而出,直照潭底。
白骨。
全是白骨。
层层叠叠,堆满了整个寒潭底部,每一具都保持着跪伏姿态,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紧紧攥着一枚巴掌大的铜铃——和她手里这枚,一模一样。
她终于懂了。
这些不是怨灵。
是被献祭的族人。
她们没有化怨,没有复仇,只是被困在这里,等一个能听懂她们歌的人回来。
“你们……一直在等我?”她喃喃。
水魅不答,只是缓缓后退,让出一条通往潭底的路。那条路由白骨铺成,尽头是一座被冰封的石台,台上插着一根青铜桩,顶端刻着“引魂”二字。
她游过去。
每靠近一步,体内的鲛人珠就越亮一分。那些白骨手中的铜铃开始轻颤,发出极细微的共鸣声,像是在回应她。
她伸手,想去碰那根桩。
指尖还没触到,耳边突然炸开一个声音——
“别碰!那是锁链的锚点!”
是陈九渊。
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的,是从她脑子里响起来的。她没回头,也知道他在南岸,正通过阴线看她这边的一切。
“那些女的,”他的声音急促,“脖子上有割痕,魂被链子锁着,源头就在那桩底下。不是她们缠你,是有人用她们当阵眼,困住真正的封印!”
阿箐僵住。
她低头看那些白骨,果然,每一具的脖颈处都有深深的切口,像是被利器整齐割开。而她们的手腕上,缠着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一直延伸到青铜桩下方,没入冰层。
“她们不是想害我。”她轻声说,“她们在求我救她们。”
“你现在下去就是送死!”陈九渊吼,“你体内的东西快压不住了,再往前一步,你就会变成下一个被钉在王座上的‘族长’!”
她没动。
蓝金光芒在她周身流转,像一层薄纱护着最后一丝人性。她的竖瞳映着冰层下的青铜桩,映着万千沉默的白骨,映着那些依旧伸向她的手。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穿透寒潭,惊起一圈涟漪。
“若你们信我……便让我替她赎罪。”
话音落。
所有铜铃同时轻颤。
那一瞬,潭底的白骨仿佛集体松了一口气。水魅不再靠近,也不再阻拦,只是静静悬浮在四周,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确认什么。
阿箐抬起手,指尖终于触到青铜桩。
冰层裂开一道细缝。
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指尖窜上来,直冲天灵盖。她浑身一震,差点松手。
可她没退。
她咬着牙,一点点往下压。
桩身微微晃动。
远处,南岸火山口方向,九幽铃第九声刚刚落下。
两股能量在空中剧烈震荡,冰与火的平衡,正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