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碰到地面的那一刻,陈九渊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呼吸。
不是因为想活,而是身体还记着怎么动。他趴在地上,手掌压着一块温热的碎石,烫得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这感觉真实,痛也真实——可除了痛,别的什么都抓不住。
阿箐没了。
那片画皮烧完之后,连灰都没剩下。他记得自己跪着,手伸在半空,像条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现在他坐起来了,背靠着那块已经闭合的石板,膝盖弯得生硬,像是借来的关节。
“她跳进去了。”他说。
声音不大,也没人接话。
但他知道这句话不是问别人,是说给自己的耳朵听的。确认一遍,再确认一遍,直到嘴巴能利索地把这三个字吐出来,而不带一丝颤音。
他低头看手。掌心有干掉的血,黑褐色,裂了缝,一掰就掉渣。他用另一只手抠了抠,指甲缝里塞进一点皮屑和灰,疼,但不重要。
远处传来一声咳嗽,很轻,像是从土里闷出来的。
陈九渊转头,看见大长老还躺在那儿,脸朝天,嘴边有一道凝固的血痕。胸口微微起伏,频率低得几乎看不出。他没死,至少还没完全断气。
他撑地起身,膝盖咔的一声,像是骨头在抗议。一步,两步,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踩实了。走到大长老身边,蹲下,把耳朵凑过去。
“……代价……”老人嘴唇动了动,“不是命。”
陈九渊等他下一句。
“是情。”
他又咳了一声,嘴角又溢出一点血,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慢慢渗进衣领。
“她替你解了咒,可解咒的人……得把心交出去。不是死,不是伤,是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高兴、难过、恨、爱——全没了。像盏油尽的灯,芯还在,火没了。”
陈九渊没动。
“你还能记得她长什么样,说话什么调子,甚至她最后一次看你的眼神。可你不会再因为她想起某句话就心里发紧,也不会半夜惊醒喊她名字。记住是记住,但跟读一本别人写的书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所以……我现在已经这样了?”
大长老没回答,只是闭了闭眼,又睁开,目光浑浊,却没躲闪。
陈九渊站起身,走回原地,坐下,盯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他试着想阿箐。
想她第一次撕下画皮时,脸上那层薄鳞在月光下泛蓝;想她在寒潭边说“你还欠命”时,声音里的颤抖;想她在风暴中半透明的手腕,被契印缠绕的样子。
画面清晰得像刚发生过。
可没有酸胀,没有窒息感,没有那种想冲上去拦住她的冲动。就像看一场戏,主角换了人,剧情熟得能背下来,但他只是个观众。
他抬起手,按在胸口。
那里跳得稳,不快也不乱。没有撕裂感,没有压抑,也没有空洞——就是平的,像一块被磨平的石头。
“我记得她。”他说,“可我不疼了。”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他忽然笑了一下,声音干得像砂纸擦过墙。
“早知道这么轻松,我当初何必怕成那样。”
大长老没回应。
风停了,符阵残迹上的灰烬不再打旋,全都静静趴在地面,像一层薄霜。头顶那枚新凝成的九幽铃悬着,光暗了一半,像是也耗尽了力气。
陈九渊仰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铃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亲近了。它曾经是他的命根子,是父亲留下的诅咒,也是他唯一能握在手里的力量。现在它挂在那儿,像个摆设。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
那里什么都没有,可他还是把手按得更紧了些。
“你说她还债?”他问大长老,声音低下去,“鲛人族欠的?还是我欠的?”
大长老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像是在攒力气。
“都不是。”他喘了口气,“是命定的循环。你们两个,一个推一个拉,一辈子都在填同一个坑。她跳进去,不是替你,是替那个一直不肯闭眼的‘你’。”
陈九渊没再问。
他知道有些话不用讲透。讲透了,反而假了。
他闭上眼,试图在脑子里再放一遍阿箐最后那个眼神。他记得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
可当时太吵,风太大,他没听清。
现在他安静下来,世界也安静了,那句话却怎么都拼不出来。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呢喃:
“带着我的眼睛看世界……”
不是从外面来的。
是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像是某个早就埋好的种子,现在才发芽。声音很淡,却清楚得不像幻觉。
他猛地睁眼。
眼前还是祭坛,还是那块石板,还是灰烬遍地。可那一瞬间,他觉得胸口那块平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
很小,但有光透进来。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右手重新贴回胸口,五指张开,又缓缓收拢,像在确认什么还在不在。
然后他低声说:“我听见了。”
不是对着谁说的。
是告诉自己。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会再为谁流泪,不会再因谁心软,不会再因为一句话就停下脚步。他的情绪被抽走了,作为自由的代价。
可他还记得她的声音。
这就够了。
他坐直了些,背脊靠紧石板,抬头看向海平线。
天边有点亮,不是日出,是云层背后透出的微光。海面平静,像一块未打磨的黑铁。
他没再试图去感受什么。
悲伤也好,悔恨也罢,那些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他现在是个活着的工具,一个能走阴、引魂、破执的赶尸人,仅此而已。
可当他闭上眼,那句话又浮上来:
“带着我的眼睛看世界……”
他没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远处,大长老的呼吸越来越弱,像是随时会断。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指甲陷进泥土里,然后彻底静止。
陈九渊没回头看。
他知道人在临死前总会想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粒土。
他不想看。
也不想听。
他只想守住脑子里那一声轻语,像守着最后一根火柴。
风又起了一丝。
吹过祭坛,卷起一小撮灰,落在他脚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
灰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