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石阶突然没了。
前一秒还在“勿归门”的岩地上走,下一秒就踩进了泥里。黑水涌上来,湿冷黏腻,像从地底冒出来的汗。陈九渊想抬脚,却动不了——每走一步,泥里就浮出一张人脸。
不是幻觉。
那张脸扭曲着,嘴张得很大,却没有声音,只有黑水在嘴里进进出出。他知道这表情,是人死前最后一刻的惨叫,被硬生生憋住。
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的九幽铃。
铃舌歪着,指向沼泽深处,好像被什么东西拉过去。他没松手,反而抓得更紧,手指都发白了。这铃现在不听使唤,但越这样,越像个活的东西。
阿箐还在他背上,轻得不像话。他把她往下扶了扶,肩膀很疼,可不敢放下。大长老跟在后面,手搭在他胳膊上,脉搏几乎摸不到。刚才喂了一点心头血到护阴符里,勉强撑了会儿,可这地方连时间都乱了,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抬起左脚,往前踩。
又一张脸冒出来,眼睛凸着,额头有道疤——和他爹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停了一下,没说话,继续走。
这些不是鬼魂,是以前死在这里的人留下的记忆。每一步,都是有人倒下的地方。他们不是被杀,也不是修炼失败,是自己走进来的。走到这儿,把手按进地里,用命烧成灰,把那个东西压住。
他知道这条路是死路。
但他必须走完。
泥水越来越深,阳气越来越弱。水到了膝盖时,他的手指开始发麻,像血被抽走一样。他咬了下舌尖,嘴里有了血腥味,脑子清醒了些。右眼只剩一条缝,左眼还能看,可眼前全是乱线,像是糊了层网。
他换左手拿着铃往前探。
铃轻轻震动,不是警告,也不是回应,而是……抖了。像是害怕。
他冷笑:“你见过三百年的死人排队送死,现在怕这点黑水?”
话刚说完,铃舌突然一颤,指向左边前方。
那里阴气最重,地面也塌得最深。他看了两秒,抬脚就往那边去。
反正都是死,死在热闹的地方也不亏。
水已经到大腿了。
阿箐忽然抖了一下,脖子上的胎记变得通红,像皮下在烧火。她肩上的一片鳞“啪”地掉了下来,落进黑水,溅起一圈金光。
陈九渊立刻停下。
金光散开,像波纹一样往外传。黑水下面传来闷响,像有什么东西醒了。
他蹲下,小心把阿箐放平,脱下外衣盖住她肩膀。她嘴唇发紫,呼吸很弱。他没碰她的胎记,只捡起那片鳞,用九幽铃轻轻碰了一下。
“嗡——”
铃响了一声,声音很低,和鳞片一起震动,像是认识一样。
他盯着金光扩散的方向。
地下有东西在回应。
他站起来,拖着大长老,顺着金光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尸体上,泥里的脸越来越多,浮在水面,有的睁眼,有的闭嘴,有的嘴角裂开,无声尖叫。
走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黑水突然退了。
脚下一实,踩到了硬地。他抬头,眼前是一片干枯的石台,中间凹下去,周围插着很多小石头,形状都像九幽铃。它们围成一个圈,黑水从四面八方流来,在坑里转着,慢慢形成一座影子一样的祭坛。
祭坛上的纹路,和他手里的铃一模一样。
他站在石台边喘气。背上的阿箐越来越冷,他把她轻轻放在一块石铃旁边,拿出最后半张符贴在她胸口。符纸一碰皮肤就变黑,他没换,就这么压着。
大长老还抓在他手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呼吸几乎没了,护阴阵的光也快看不见了。他咬破手指,在老人眉心画了个印,血渗进去后,阵法才闪了一下。
做完这些,他看向祭坛。
九幽铃突然剧烈震动,差点飞出去。他死死抓住,手背青筋暴起,用力按在胸口。
“不去!还没轮到你!”
铃舌乱晃,发出长长的哀鸣,像里面有魂要逃出来。他胸口剧痛,尸毒顺着身体往上爬,五脏六腑像被绞紧。
他没松手。
反而压得更狠。
“我看见了。”他低声说,“我看见你爹跳崖,看见你爷爷烧信,看见他们一个个走进来,把手按进地底。我不是来逃命的。”
这时,黑水上浮出一个人影。
雨夜,山路,一把油纸伞。
那人背对着他站着,穿着旧式的赶尸袍,肩上的铃袋轻轻晃。他没有回头,只是慢慢抬起手,指向祭坛。
陈九渊认得那个背影。
是他爹。
他喉咙一紧,没喊,也没哭,只是站直了身子。
“我知道你要我去哪儿。”他说,“我也来了。”
说完,他放开神识,朝黑水伸过去。不是看记忆,也不是查因果,只是送出一句话——
“我不是来接班的。”
“我是来接命的。”
黑水一下子静了。
所有浮着的人脸全都不动,然后慢慢沉下去。祭坛的影子晃了晃,变得清楚了一些,黑水转得慢了,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和九幽铃上的冥纹一样。
九幽铃的震动慢慢停了。
铃舌缓缓垂下,安静下来。
陈九渊松了口气,腿一软,单膝跪地。右眼彻底瞎了,左眼模糊,但他能感觉到——这片地,接受他了。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祭坛中央。
周围的石铃轻轻响着,像是在迎接。
他伸手,指尖离第一块石铃还有半尺。
就在这时,阿箐靠着的那块石铃,“咔”地裂开一道缝。
一道细细的金线从裂缝里钻出来,缠上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