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的黑液还在爬,一寸半厚的木板已经塌了两处,水从裂缝里咕嘟咕嘟往上冒。陈九渊坐在船头,左手按着九幽铃,右手攥着招魂幡,掌心全是汗。他没动,但眼珠在转——灰白的阴眼勉强能看清海底那条细得像头发丝的阴线,歪歪扭扭通向岛边一道窄缝。
“再偏半尺,咱们就成礁石串肉。”他嗓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阿箐靠在船尾,肩头只剩一层皮裹着骨头,手指抠着船板边缘,指节发青。她没说话,只把最后一点鲛鳞碾成粉,撒进海水里。荧光黏液顺着水流飘出去,在水下勾出一条淡蓝曲线,标记着暗礁的轮廓。
小七趴在舱口,耳朵还在滴血,另一根骨针插在腰侧,震得他牙关打颤。他咬着后槽牙,虫鸣声压成一线低频,勉强搅动海流,让残船的尾部慢慢摆正。
船身一晃,卡进了水道。
三百丈外,灰黑色的岛屿终于撕开浓雾,露出全貌。整座岛像是从地底拱出来的巨兽脊背,四周布满尖刺状礁石,参差耸立,活像一圈獠牙咬住海面。风停了,雾也不动,死寂得连浪都懒得起伏。
就在船头刚越过第一道礁门时,岸边岩石后猛地窜出几十道人影。
赤膊,披兽皮,脸上画着扭曲图腾,手里端着骨弓。箭头泛紫,一看就是淬过毒。最前头那人仰天一声尖啸,下一秒,数十支箭破空而至,带起腥风,箭未到,甲板上的木屑已经开始卷边腐烂。
陈九渊抬手,九幽铃腾空而起,悬在头顶三寸,青光暴涨。
他没念咒,也没画符,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锁魂。”
铃响了。
不是一声,是连着九下,快得几乎叠成一片。音波撞上空气,炸开一道弧形屏障,像看不见的墙。毒箭撞上去,瞬间崩解,连灰都没留下。
音盾没散,他盯着岸边那些人,声音不高,却穿透死寂:“我们不是来抢的——要找的东西,你们留不住。”
岸上没人回应。那些战士没收弓,也没放第二轮,只是缓缓散开,形成半包围,把沙滩和礁道围得死死的。有人用脚在地上划了道线,又指了指海,意思清楚:回头,或者死。
陈九渊没动。
他低头看了眼九幽铃。铃身微烫,缺口处有股吸力,像是在拉他往岛上走。他闭眼,阴眼扫过海岸线——地下埋着东西,不止一具,至少三十具,全被某种符文钉在土里,阴线断断续续,像是被刻意封印。
“底下有尸阵。”他睁眼,对身后说,“不是自然死的,是祭品。”
阿箐喘了口气:“这地方……水里的盐味不对。太重,还带铁腥。”她指尖沾了点海水抹在唇上,眉头立刻皱紧,“喝一口能烂肠子,但他们活着。”
小七耳朵抖了抖,突然抬头:“鼓声换了。”
“什么?”
“刚才海底是祭祀调,三慢一急。现在……”他咬牙,“是召兵令。他们在通知里面的人。”
话音刚落,岸边一个老战士抬起手,掌心朝上,做了个“放下武器”的手势。见陈九渊不动,他又把手翻过来,五指收紧,做了个“碾碎”的动作。
陈九渊冷笑:“挺会比划。”
他没松手,反而把招魂幡往怀里收了收。幡角忽然轻轻一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心头一跳——这玩意儿自从认亲之后,越来越不像工具,倒像个活物。
船随水流往前滑了最后十几丈,底部“咔”地一声磕上浅滩。沙地露出来一段黑得发亮的礁岩,湿漉漉的,像动物的脊椎骨。
他站起身,右臂一麻,尸毒又往上爬了半寸。他没管,一步踩上船沿,跳上礁岩。脚底打滑,差点摔进去,但他稳住了,左手铃,右手幡,站在齐踝深的海水里。
阿箐咬牙撑起来,拖着伤腿跟上。小七拔出骨针,血顺着胳膊往下淌,他也跳了下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但没倒。
三人排成一线,面对岸上部落。
老战士往前走了一步,摘下脖子上的骨哨含进嘴里。一声短促的鸣叫响起,接着,两侧礁石后陆续走出更多人,每人手里都拎着带钩的矛,矛尖朝下,但随时能抬起来。
陈九渊盯着那骨哨。
他听出来了——那音律,和百年前祭坛上听到的《引魂调》后半段,一模一样。只是被改成了警告信号。
“他们知道铃主。”他低声说,“不是没见过,是见过太多。”
阿箐忽然伸手,拽了下他袖子。
他偏头。
她眼神发沉,嘴唇动了动:“我族的图腾……那边第三个人,左臂上的刺青,和我娘留给我的那块玉符背面,一模一样。”
陈九渊瞳孔一缩。
还没开口,小七突然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他耳朵里涌出一股黑血,滴在礁石上,发出“滋”的轻响。
“下面……有人在敲钟。”他牙齿打颤,“不是鼓,是铜钟。三长两短……是赶尸门的‘归队’信号。”
陈九渊猛地抬头。
岛上深处,隐约传来一声钟响。
铛——
铛——
铛——
短,长,长。
确实是失传的辰州暗令。只有陈家沟内部高层才知道的召回信号。
可这岛上,怎么会有人懂?
他握紧九幽铃,铃身突然剧烈震动,像是要挣脱手掌飞出去。他强行压住,却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动——不是跟着身体,而是微微偏转,朝着岛内某个方向倾斜。
就像被什么东西吸着。
岸上战士再次挥手,这次动作更狠:矛尖抬起,对准三人咽喉位置,齐刷刷往前踏了一步。
陈九渊没退。
他抬起左手,让九幽铃正对着他们。铃身青光一闪,映出他灰白的瞳孔。
“你们拦得住活人。”他声音低下去,“拦不住死人走的路。”
话音落下,铃铛突然自行旋转半圈,指向岛上某处。
同一瞬,地下那三十多条阴线,集体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