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的黑液还在爬,一寸寸啃着木头,像有生命似的往裂缝里钻。陈九渊没动,铃铛悬在胸前,青光压着冥火,那对蓝焰跳得慢了,可巨手依旧悬在半空,五指微颤,随时能拍下来。
他喘了口气,喉咙口腥甜未退。尸毒顺着经脉往上爬,右臂已经麻了半截。但不能再等了。
“阿箐,撑住。”
“我还能站。”她靠在舱壁上,声音发飘,左肩只剩一层皮肉贴着骨头,画皮全毁了,鲛鳞也暗得像死灰。
小七没说话,骨针还钉在甲板上,另一根插进自己肩胛,血顺着胳膊往下滴。他咬着牙,虫鸣声低频震荡,勉强和铃音搭上线。
陈九渊抬起手,指尖抹过铃身缺口。那里冰得不像青铜,倒像是从坟里挖出来的骨头。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上去。
铃响了。
不是先前那种闷震,而是尖利的一声“锵”——像刀刮棺材板。
他双指并拢,点向眉心,再猛地推出,直指骸骨胸腔那块残片。
“借壳问命!”
意识瞬间被抽走。
眼前一黑,接着是暴雨。
百年前的海,翻着血浪。数百人被铁链锁着,拖向海底祭坛。他们穿着辰州民谣里唱的粗布衣,手腕脚踝全是淤紫,嘴里塞着符纸,眼珠凸出,却发不出声。
高台上站着个白袍人,手里攥着一面幡。幡面漆黑如墨,边缘绣着扭曲的人脸,正中一道血纹蜿蜒而下,刻着九幽冥纹——和九幽铃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那人挥幡,口中念咒。
不是赶尸门的《引魂调》,也不是黑幡教常见的《傀尸令》,而是一种更老的音律,每个字都像从地底挤出来的。
随着咒声,海水变红,那些被推下水的人没沉,反而浮了起来。他们的皮肤裂开,长出鱼鳞,眼睛褪成灰白,四肢扭曲变形,最后变成半人半鱼的怪物,被阴线一根根牵住,汇入深海中央的巨大骨架——正是眼前这具骸骨。
祭坛崩塌时,白袍人转身。
面具掀开一角。
陈九渊看见了那张脸。
眉骨、鼻梁、嘴角……七分像他。
不一样的是,那人额心有一道竖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劈开又缝合过的旧伤。
记忆戛然而止。
他“噗”地跪倒,鼻血顺着下巴滴在船板上,耳朵嗡嗡作响,五感全失了一瞬。眼前发黑,等视线回来,那对冥火正在暴涨。
骸骨怒了。
巨手再度抬起,掌心符文逆旋,杀意扑面而来。
“拦它!”陈九渊哑着嗓子吼。
阿箐抬手,将最后一片画皮残片拍进船板。水幕升起,薄如蝉翼,却硬生生挡住那一掌落下的气劲。轰的一声,水幕炸开,她整个人被震飞出去,撞在船尾,吐出一口血。
小七咬破嘴唇,骨针猛颤,虫鸣与铃音强行共振。那巨手顿了一下,关节发出锈铁摩擦的声响。
就在这当口,海面裂了。
不是被掀开,而是像布帛被无形的手撕开一道口子。招魂幡从海底冲出,幡角带血,无风自动,直扑残船。
陈九渊想躲,可铃铛突然剧烈震动,几乎脱手。他低头一看,铃身青光大盛,竟和招魂幡的血纹同步闪烁。
两件东西,认亲了。
招魂幡悬在他头顶,幡面流转,血纹重组,竟勾勒出一幅立体地图——泪滴状岛屿清晰浮现,四周暗流如锁链缠绕,正中心一眼深井,幽光涌动,井口刻着与九幽铃相同的冥纹。
地图只存在了几息,便散去。
招魂幡缓缓落下,卷边垂下,静静躺在他掌心。触感冰冷,却不再排斥他。
他盯着幡面,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黑幡教的东西。
这是铃主的器。
是他前世用过的遗物。
九幽铃还在震,但频率变了,不再是被动共鸣,而是主动唤醒。金手指自己动了。
灰白的阴眼重新睁开,视野里,整片海域的阴线都在跳动。那些线原本指向岛屿,现在却有一股新的脉络从招魂幡延伸出去,直通海底深处——和百年前祭坛的位置重合。
有人在重启阵法。
不是黑幡教。
是那个长得像他的人。
“你看见什么了?”阿箐靠在船帮,声音虚弱。
“看见咱们一直搞错了。”他抹了把脸上的血,“不是他们在追铃主……是铃主在等我们回去。”
小七抬起头,耳朵还在流血,但眼神清醒:“底下……鼓声停了。”
陈九渊点头:“不是停了,是换了个地方敲。”
他握紧招魂幡,幡面微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远处海面,雾气翻涌,岛屿轮廓若隐若现,距离不足十里。
船底的黑液还在蔓延,但速度慢了。
阿箐靠着舱壁,呼吸微弱,鲛鳞几乎褪尽。
小七伏在船尾,骨针插臂,指尖轻颤,仍在监听。
陈九渊坐在船头,左手九幽铃,右手招魂幡,脸上血迹未干,灰白的眼瞳映着前方浓雾。
他知道,岛上等着的不只是陷阱。
还有答案。
他抬起手,用铃身轻轻磕了下船板。
叮——
一声脆响,短促,穿透死寂。
船体微微一震。
就在这一瞬,招魂幡的幡角突然卷起,像是被风吹动。
可海上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