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的影子多了一个人。陈九渊盯着看了几秒,那影子就散了,像风吹走了雾。他没动,也没出声。阿箐靠在船边喘气,小七趴着不动,嘴里还咬着骨针。
水囊漏了。
陈九渊把皮囊倒过来,只滴出几滴黑水,落在甲板上发出“滋啦”声,冒出一股臭味。他扔掉袋子,从怀里拿出九幽铃,用手指沾了点嘴边的血,涂在铃底。
铃响了一下。
声音很轻,像是卡在喉咙里咳不出来。阴线还在,东南方向那根细线没断。他还得往前走。他收起铃,抬头看天。天上全是灰云,海面没有风,船停在水中央,一动不动。
“水没了。”他说。
阿箐没睁眼:“早知道就不该碰那箱子。”
“碰都碰了,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陈九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有股铁锈味,“你还能跳下去吗?”
她抬了下手,左臂的黑痕已经爬到肩膀,一动就渗出血珠。“能跳,但不能待太久。下面有东西守着。”
“守什么?”
“活泉。”她睁开眼,“鲛人族的老办法,海底裂缝涌出来的水,没被污染。要是能找到泉眼附近的生物,挤出体液就能喝。”
陈九渊冷笑:“拿命换水?谁去?”
“我去。”她撕下肩上一块皮,贴在脸上,“这是护膜,不这样下去就会死。”
“你身上的毒还没清。”
“不清也得清。”她站起来,腿一软,扶住船舷,“要么渴死,要么淹死,我选快的。”
说完,她翻身跳进海里,“扑通”一声,水面泛起一圈暗红。
陈九渊蹲在船边,看着那圈红晕慢慢散开。过了半炷香时间,水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又掏出铃,想用“借壳问命”找她的位置,刚用力,肋骨一阵剧痛,胸口像堵了团东西,差点跪下。
“别硬撑。”小七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她命硬,会比你活得久。”
“你醒了?”
“我一直醒着。”他吐掉骨针,又马上捡起来咬住,“刚才看见我妈,在溪边洗菜。她死了十七年了。”
“是幻觉?”
“不知道。但我不难受。”他抬头,眼睛还是发直,“阿箐带回来的东西,能喝。”
正说着,水面“咕咚”冒了个泡。
阿箐浮上来,头发贴在脸上,双手抱着一团半透明的东西,像果冻裹着亮光。陈九渊把她拉上船,她倒在甲板上喘气,嘴角流出黑血。
“拿到了……月髓汁……是水母……”她断断续续地说,“活着的……能产水……但喝了会看见……不想见的人。”
陈九渊掰开一只水母,黏液滑进手心,发出幽蓝的光。他割破手腕,滴了两滴血进去。
血没有凝固。
反而在黏液里变成几缕金丝,像有人在里面绣了朵花。
书上说过一句:血不浊的人,不是中毒。
他松了口气,把水母递给小七:“你先试试。”
小七接过,直接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十秒后,他闭上眼,嘴角忽然扬起。
“我爸在修屋顶……瓦片掉了,他骂我懒……”他笑了一声,睁开眼,“是假的,但挺舒服。”
陈九渊这才喝了一口。
入口冰凉,像含了一块融化的雪,滑进喉咙,胃里终于有了感觉。可三秒后,眼角一晃——
父亲站在浪尖上,背对着他,穿着破蓑衣,手里拿着赶尸杖。
他咬了下舌头,血腥味冲上来,幻象消失了。
阿箐也在发抖,牙齿打战:“族人在烧归溟岛的庙……火里有哭声……”
小七突然坐直:“沙箱……好多小孩……喊我开门……”
三人都中招了。
陈九渊强撑着看向海面,眼睛刺痛又模糊,但他没闭。雾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一条缝,一道光照在远处海平线上。
他看清了。
一座岛,形状像泪滴,三座山并排而立,轮廓模糊,却和海图上的标记一样。
“有东西。”他低声说。
阿箐撑着坐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呼吸一紧。
“不可能……它不该浮上来……”
“但它就在那儿。”陈九渊拿出海图,用最后一点血激活航线,虚线尽头,正指着那座岛。
奇怪的是,阴线到岛前就沉了,不是靠岸,而是笔直往下,扎进海底。
像有人在下面拉。
“不对。”陈九渊盯着那岛,“没烟,没鸟叫,没人声……不像有人的地方。”
“可图是对的。”小七爬到船边,咬紧骨针,“路线、形状、方位……全都对。”
“所以才怪。”阿箐摸了摸脖子上的胎记,那里有点烫,但她没说。
陈九渊把铃贴在耳边,铃微微震动,节奏和海底传来的鼓声慢慢合上了。
一下,一下,像有人敲着蒙布的鼓。
“我们没走错。”他低声说,“但来接我们的,不一定安好心。”
阿箐忽然抬手,指向岛的方向:“你看——”
浓雾再次分开,像被人拉开的帘子。岛更清楚了,山体灰白,像被盐泡过,没有草木,也没有礁石,海水拍在崖壁上,连浪花都不翻。
太安静了。
陈九渊握紧铃,另一只手按在船板上。船还在漂,速度很慢,但方向没变,阴线还在拉。
“不能停。”他说,“没水,走不动也得走。”
“我怕的不是走。”阿箐靠着船帮,声音低,“是它怎么浮上来的?封魂咒百年没破,除非……有人解了祭桩。”
“谁干的?”
“不知道。”她闭上眼,“但画图的人,用命当墨,肯定不是为了让我们送死。”
小七忽然笑了:“带路的不能回头……这次是谁在后面?”
没人回答。
风没来,雾没散,船影斜映在水面,尾端依旧多出一个人形。
陈九渊盯着那影子,慢慢把手伸进怀里。
铃在发烫。
岛在前面。
他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像石头滚过干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