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平得像块冷铁,残船卡在浪与雾之间,一动不动。陈九渊靠在断桅旁,掌心焦皮裂开,渗出的血混着盐水,疼得他连喘气都得憋半拍。他没动,只是把九幽铃贴在胸口,借那点余温压住体内空荡荡的虚。
阿箐坐在船尾,左臂缠着撕下的布条,黑血已经不再往外冒,但皮肤底下有东西在爬,像是细针顺着血脉往心口扎。她闭着眼,其实没睡,听见水滴从破帆上落下的节奏变了,就知道天快黑了。
小七脸朝下趴着,手指还勾着半截骨针,嘴里哼了半句不成调的辰州民谣,又断了。
陈九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手用舌尖抹了点血,蹭到铃身上。
“再试一次。”
铃没响,只震了一下,像被冻僵的蛇抽了抽脊椎。他眼前闪出几道阴线,断的、歪的,像被谁剪过又胡乱接上的鱼线。东南方向那根还在,细得几乎看不见,却稳稳地往前伸着,像是海底埋了根铁丝,正被人慢慢往上拽。
“还走?”阿箐睁眼,声音哑得像砂纸擦锅底。
“不走也得走。”他收手,铃揣进怀里,“咱们现在是顺水漂的死狗,哪能挑路?”
话音刚落,一个泡胀的木箱从雾里浮出来,撞上船舷,咚的一声闷响。
阿箐皱眉:“这鬼地方还能漂来东西?”
“死人不会游泳,可箱子会。”陈九渊撑着站起来,腿一软差点跪倒,硬是咬牙扶住船帮,“捞上来。”
她忍着痛探身,指甲抠进木缝,用力一掀。锁早就烂了,盖子应手而开,里面除了一堆泡发的碎布和霉纸,就剩半张泛黄的图。
她拿起来抖了抖,水哗啦落下。
图中央画着个岛,泪滴形状,三座山峰并立,线条古拙,边缘烧焦了一块,像是被人从大火里抢出来的。
她呼吸一滞。
“这……不可能。”
“认得?”陈九渊接过图,指尖划过那三峰轮廓。
“归溟岛。”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族传说里的圣地。百年前沉了,连礁石都没剩下一块。”
“那它现在为啥在这儿?”他冷笑,“难不成是海底的老头画着玩的?”
他把图摊在船板上,积水还没干,图边卷了起来。他再次蘸血,涂在铃底,轻轻覆上去。
嗡——
一声极轻的颤音,像是锈住的门轴被推开一条缝。图中一段虚线突然泛起幽蓝微光,弯弯曲曲,直指他们当前的位置。
“这是咱们的路。”他说,“有人早就在图上标好了。”
阿箐盯着那光,手指微微发抖:“可这图没名字,没方位,只有纹路……怎么认?”
“不是给人认的。”陈九渊眯眼,“是给‘东西’认的。阴线引的不是船,是命。”
小七忽然抬起头,鼻孔翕动,喉咙里滚出一句:“底下……有东西在爬。”
两人同时低头。
甲板积水下,沙粒正自己动起来,一圈圈围成环状,像是某种印记正在成型。水波一晃,底下传来轻微震动,像有千百只脚在海底同时踩地。
陈九渊一把抓起九幽铃,想催“借壳问命”查个来历,刚运劲,胸口就是一阵绞痛,喉头一甜,差点呕出血来。尸毒还在经脉里游,强行用术,等于拿命点灯。
“不行。”他咬牙,“阳气不够。”
阿箐抬手就要撕画皮结盾,刚扯动肩胛,整条左臂猛地抽搐,一口黑血喷在图上,溅成一片星点。
她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别动!”陈九渊伸手去扶,却被她甩开。
“我不信这图。”她盯着那被血染污的岛屿,“归溟岛不该存在。它沉了,是因为整个海域都被下了‘封魂咒’,活物近不了,死物也留不住。现在它出现,要么是假的,要么……是陷阱。”
“陷阱也得踩。”他把图折好塞进怀里,“咱们已经被阴线拖到这里了,回头?回哪儿去?喂鱼?”
话音未落,船底咔地一声裂响。
一条肉红色长虫破水钻出,脑袋像锯齿拼成的磨盘,口器一张,黏液甩了满甲板。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从裂缝、从船缝、从积水底下齐齐冒出,足有七八条,全冲着三人扑来。
陈九渊抄起赶尸杖横扫,砸中一头,只听得“铛”一声,虫壳崩了个小口,反震力震得他虎口开裂。
“皮太厚!”他退步,铃铛一摇,试图引阴线控其行动,可这些虫子身上竟无魂线,纯粹是肉身驱使,根本不吃这一套。
阿箐拔下发簪划臂,想以血画符,可毒素已侵入心脉,手刚抬到半空就软了下去。
眼看一头虫子跃起扑向小七,那小子却连滚都懒得滚,只把骨针往地上一插,低声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下一瞬,虫身突然一顿,眼窝里钻出几条细如发丝的蛊虫,扭动着往它脑里钻。
“还活着就好。”陈九渊松了口气。
可更多虫子爬上船舷,有的直接从船底钻穿木板,像一群红蚯蚓疯了似的往上涌。
就在这时,九幽铃猛地一烫。
一道白影从铃中冲出,老道残魂披发执印,双目紧闭,双手在空中急速结印,嘴里念的不是人话,是一串早已失传的《镇秽诀》音节。
金光自残船四周升起,形成半球形结界,扑来的沙虫撞上光壁,发出滋滋声响,皮肉瞬间焦黑,纷纷坠入海中。
虫群停了,趴在船沿,口器开合,却没有再进攻。
老道悬在半空,身形已经开始透明。
他回头看了陈九渊一眼,嘴唇动了动:“图不可失……迷雾将启……小心‘影航者’……”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个字出口时,整个人像灰烬被风吹散,片片剥落,最后只剩一丝微光,缓缓沉入九幽铃内。
结界还在,金光微弱,却稳稳撑着。
船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陈九渊跪在地上,喘得厉害,手里还攥着铃。他低头看怀里的图,被阿箐的血染过的地方,隐约浮出几个古字,转瞬即逝,快得像是幻觉。
“你看见了吗?”他问。
阿箐靠着船尾,脸色发青,点点头:“‘非人所绘,以命为墨’。”
“谁的命?”
“不知道。”她闭眼,“但画这图的人,肯定没活着离开。”
小七终于坐起来,捡起骨针,舔了舔上面的血:“我刚才看见了,在虫肚子里……有字。”
“什么字?”
“不是汉字。”他摇头,“像鱼鳞排成的,一闪就没了。但我认得那个音——是我小时候听过的赶尸暗语,意思是‘带路的不能回头’。”
陈九渊沉默片刻,把图重新展开,按在船板上。
蓝光仍在,航线依旧指向东南。
浓雾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围拢,十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风停了,海面平得诡异,连浪花都不再响起。
只有那鼓声。
一下,一下,从海底传来,和九幽铃的震频渐渐重合。
他把铃贴在耳边。
铃身微颤,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阿箐忽然睁开眼:“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那个木箱。”她盯着船舷外,“它是从后面漂来的。可我们一直往东南走,风向是西北。箱子不该逆流而上。”
陈九渊猛地抬头。
雾里,残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水面上。
可船尾的影子……多出了一个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