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漫过脚背,陈九渊的靴子湿透了,又冷又沉。他没动,膝盖压着地上蔓延的黑液,胸前的铃铛裂了口,金光没了,但还有一点温热贴在心口。
白面判官站在祭坛中间,收回指尖的幽光,像收起一把没出鞘的刀。他看着陈九渊,眼神不急,反而有点轻松,好像等了很久。
“你能挡住我一次。”他说,“但你挡不住命。”
说完,他突然撕开黑袍。
布料裂开的声音不大,可陈九渊瞳孔一缩。
那人胸口有一道暗金色的疤,形状像蛇,头咬着尾巴,和陈九渊铜钱上的“陈”字一模一样。
不是画的,是烧进肉里的旧伤,边缘发灰,像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
“这东西……”白面判官冷笑,“你也有。就在你右手手腕上。”
他点点自己胸口,又指向陈九渊:“断脉命格,血脉中断,家门绝后——你以为这是诅咒?其实是钥匙。”
陈九渊喉咙发紧,没说话。
他知道那道疤。三年前逃出陈家沟那晚,他在老宅地窖翻出祖宗牌位,背面刻着七代铃主的名字,每个人名下都有这个印记。他当时以为是家徽,后来才知道,那是引魂司判官的烙印。
可没人告诉他,这印记会自己长出来。
“每一代断脉者出生,都会经历亲人变成尸体,唤醒九幽铃。”白面判官慢慢转了一圈,十二根青铜柱开始震动,“然后,成为我。”
他抬手一挥。
地面炸开三百六十个洞,铁链冲出来,带着碎骨头和干血,像蛇一样扑向三人。
阿箐反应最快,甩出一张画皮符,贴在石板上,刚变出幻影,锁链就缠上她的手腕,咔的一声扣住。她闷哼一声,还想画“破”字,第二条链子已经绕上脚踝。
小七咬牙喷出一口血雾,母蛊刚要飞,被三条黑链绞住翅膀,硬拽回嘴边。她整个人被拖跪在地上,蛊罐掉出去半尺,里面虫卵噼啪响。
陈九渊想摇铃,可九幽铃刚拿起来,裂缝就涌出黑液,顺着铃柄往上爬,烫得他掌心冒烟。他还来不及甩手,两条粗链已经锁住双臂,钉进地面,把他拉成跪姿。
三百六十道锁魂链围成一圈,链子泛着青灰光,表面有脸在金属里游动,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
“归队……”
“归队了……”
陈九渊耳朵嗡嗡响,那些声音不是外面来的,是从脑子里冒出来的。
他闭眼,用灰白的眼睛看体内——那股尸毒正顺着经脉往上走,和锁链一起震动,像认亲一样。
“你看这些链子。”白面判官蹲下来,手指摸过一根锁魂链,“三百六十年一轮回,每一代铃主死后,魂魄不散,炼成一条链。他们不信命,想反抗,最后都成了困住后来人的绳子。”
他抬头盯着陈九渊:“你是第一个,活着听见前辈说话的人。”
陈九渊喘口气,嗓子干得疼:“所以你不是叛逃的副使?你是……上一世的我?”
“聪明。”白面判官笑了,“但不够狠。那一世我也来了这里,看见父亲求死,听见亡魂哭喊。我想救所有人——结果呢?阴门没开,万魂暴动,我被反噬,魂魄撕裂,一半成了你,一半成了现在的我。”
他站起来,看看四周:“你烧符袋,逃赶尸,装普通人,可你越躲,铃越响。你破冤案,斩邪祟,阳寿反而变长——因为你本来就在做事。清算因果,引渡亡魂,这才是判官该做的。”
陈九渊低头看铃。
黑液还在流,可铃心深处,一点金光忽明忽暗,像快灭的火炭。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他问。
“唤醒你。”白面判官声音低了,“你抗拒命运,可每次用‘借壳问命’,都在唤醒前世记忆。你用得越多,就越像我。等你彻底醒来那天,无面尸王就会苏醒——而它,就是三百年前不愿渡河的你自己。”
角落里,小七突然抬头,嘴唇裂开,血滴在蛊罐上。
“胡说!”她吼道,“什么轮回宿命,都是你们编出来骗人的!他爹封印尸王,就是为了阻止你搞这套!”
白面判官看她一眼,轻哼:“痴虫。”
小七身体一僵,母蛊当场炸成黑灰,溅在脸上。
阿箐猛地挣扎,画皮符残片在指尖燃烧,想拼最后一张“断念符”,可锁链一紧,手臂经脉被压塌,笔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如果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陈九渊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那我父亲呢?他为什么要封印尸王?”
白面判官沉默了一会儿。
江水涨到了小腿。
他缓缓说:“因为他知道,一旦你觉醒,无面尸王就会醒来——而那,正是你三百年前不肯放走的自己。”
陈九渊不动。
但他握铃的手,指节发白。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白面判官语气变了,变得温和,“雨夜,义庄,你守着一具不该醒的尸体。它坐起来,叫你名字,塞给你铃铛,说‘归队了’。”
陈九渊呼吸一顿。
那晚的事,他从没告诉任何人。
“那不是意外。”白面判官说,“是你前世留下的后手。你算准自己会逃避,会烧符袋,会逃跑——所以你给自己设了个局,逼自己回来。”
他伸出手,掌心浮出一枚虚幻铜钱,和陈九渊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血脉、权限、权柄——三把钥匙,缺一个都不行。你拿了铃,是血脉继承;你破了傀尸阵,是权限解锁;现在你站在这里,被锁魂链困住,就是权柄交接的最后一环。”
陈九渊抬头,灰白的眼睛映着血色水晶球。
球里父亲的脸还在,这次没有眨眼,也没有动嘴。
只有一点淡淡的笑。
“所以……”他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我不是来阻止万尸渡江的?我是来完成它的?”
“你不是来阻止的。”白面判官低声说,“你是来完成的。”
三百六十道锁魂链同时震动,链上的脸全都转向陈九渊,嘴一张一合:
“归队。”
“归队。”
“归队。”
陈九渊低头看铃。
黑液已经爬到铃腰,可碰到铜钱印记时,突然停住,微微抖了一下,像害怕。
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沾了江水,在地上划了一条线。
不是符,不是阵,就是一条直线。
然后他把九幽铃轻轻放在那条线上。
铃身一震。
所有锁魂链发出尖啸。
白面判官脸色变了。
陈九渊抬起头,嘴角流出血丝,可他笑了。
“你说我每破一案,阳寿就越长,是因为我在履行职责。”他声音很轻,“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破的不是冤案,是你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