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在陈九渊手里发烫,像一块刚从火里拿出来的铁。他没松手,反而把那块青铜残片按得更紧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光不是错觉——“陈”字真的亮了,像是下面有人点了一盏灯。
他盯着裂缝看。金光沿着边缘走了一圈,又缩回去了。铃不响,也不动,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像一只累坏了的狗。
“别试了。”阿箐从后面走过来,“再这样下去,你的手会废掉。”
他没回头,只是把铃翻了个面,让裂痕朝下放在膝盖上。他用手指擦了擦背面,锈粉掉了下来,露出一条很细的线。那条线和《赶尸秘录》里的“断脉引”一模一样。
“小七怎么样?”他问。
“绿色的东西还在长。”阿箐蹲在他旁边,手里端着一个陶碗,“她手指渗出的水昨天结成一团,像个豆子。我用雄黄围住它,没散开。”
陈九渊低头看。碗底有一团半透明的东西,泛着青绿的光,慢慢动着,好像有生命。
“喂过了吗?”
“你割的那滴血被吃掉了。”她把碗递过去,“现在得天天喂,不然它会反噬主人。”
他接过碗,没有犹豫,指甲一划,血滴落进去。那团东西猛地一抖,摊开像一张网,把血包住,光也亮了一些。
“还挺挑。”他说。
阿箐没笑:“它只认你。别人喂,早就炸了。”
他放下碗,抬手摸了摸耳朵边上的三根白毛。昨晚他又梦见水晶棺材了,这次不只是睁眼,还对他笑了。笑得和他一样。
“得想办法压住这毒。”他说,“不能再靠返阳引续命了。”
阿箐走到岩壁前。地上的封印线已经补好,粉末凝得很实,风吹不动。她从包袱里拿出几张符纸铺在石台上,又拿出朱砂笔,蘸了点口水调了调。
“画皮符要改。”她说,“上次被人识破,是因为气味不对。邪修身上有股腐味,我们的幻形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
“造不出来,就借。”她撕下自己的一块旧衣袖,放在符纸上,“用你的旧衣服做底,贴上辰州符的镇魂纹,再加我的血。穿的是布,变的是人形,连气味也能带上。”
陈九渊看着她画画。朱砂一笔一笔落下,比平时慢很多。每画一下,她眉头就皱一下,手指也在抖。
“你还好吗?”
“能撑一炷香。”她咬牙说,“时间太长,我会头疼得受不了。”
最后一笔落下,符纸突然卷边,冒出一缕灰烟。她立刻把符贴在胸口。身体晃了一下,脸上的样子变了,变得陌生起来——灰袍、瘦脸、左眉有疤,正是黑城堡里常见的执事模样。
连站姿都一样,微微驼背,手藏在袖子里。
“可以。”陈九渊点头,“只要不开口,能混进去。”
她没说话,一把撕下符纸。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扶着石台干呕两声,什么也吐不出来。
“下次……换别的办法吧。”她喘着气说,“这招太伤神。”
陈九渊没回应,转身去翻包袱里的《炼尸要诀》。人皮卷轴打开一半,一股臭味冲出来。他屏住呼吸,一页页翻过去,全是傀尸的做法:钉魂钉、灌阴汞、剥脸皮接经络……
翻到最后,他停住了。
纸上有一行血字,像是用手蘸着血写的:借尸还魂者,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字迹歪歪扭扭,写得很用力,最后一笔拉得很长,像谁在绝望中抓破了这张纸。
他看了三秒,合上书,塞进怀里。
那天晚上他没睡。坐在石台边,一手握着铃,一手掐着大腿,靠疼让自己清醒。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归队了……归队了……”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上来,才把那声音压下去。
天刚亮,阿箐醒来,发现他嘴角结着血痂,手里的铃铛裂缝又宽了一点。
“做了什么梦?”
“老样子。”他擦了擦脸,“棺材,我自己,还有那些喊我名字的鬼。”
“你又用了铃?”
“导了点阴气。”他掀开袖子,手臂上的尸斑淡了些,“不压不行,我已经快听不清活人的声音了。”
阿箐沉默了一会儿,从碗里挑出一小团菌丝,放在他掌心:“以后每天这个时候喂一次。它长得越快,你就活得越久。”
他握紧手掌,菌丝冰凉滑溜,像一条小蛇。
中午,他把《炼尸要诀》拿到阳光下,用炭笔抄了几段重要的内容:傀尸控线法、阴汞提纯法、祭坛符阵结构。抄完后,他点火烧了原书。灰烬被风吹进山泉,打着旋沉下去。
阿箐站在旁边,看着火焰吞掉最后一页。
“不怕错过重要线索?”
“怕。”他说,“但我更怕被这本书影响。那些字不是人写的,是怨念刻上去的。”
“所以你烧了它?”
“嗯。”他拍掉手上的灰,“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更痛苦。”
阿箐看着他新长出的白发,忽然问:“你还打算继续用‘借壳问命’吗?”
他顿了一下。
“不用,冤魂没人救。用了,我可能会变成他们的一员。”他低头看着铃,“可我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只是一个半截身子在棺材外的赶尸匠。”
“那就别让它白费。”她说。
两人不再说话。风穿过山谷,吹得符纸哗啦响。
下午,陈九渊试着把菌丝贴在右臂被蛊虫钻过的地方。刚一碰皮肤,底下就鼓起一条线,像虫子在跑。菌丝追上去,绿光一闪,鼓包塌了。
他闷哼一声,冷汗直流。
“有用。”阿箐记下位置和反应时间,“明天可以多用一点。”
傍晚,他坐在岩石上,把九幽铃放在腿上。铃很安静,裂缝也不流血了。他用指甲轻轻刮了下内壁,发出半声轻响。
远处,小七的手指动了一下。碗里的菌丝分出一根细丝,慢慢爬向她的手腕,像在织网。
阿箐靠在石壁上闭眼休息,身边放着未干的符稿。
陈九渊抬头看向谷口。夕阳照进来,树影拉得很长。
他想起父亲笔记里的一句话:铃响一次,命短一寸;铃停之日,便是归队之时。
他扯了下嘴角,不知是在笑,还是在疼。
这时,铃轻轻震了一下。
不是他碰的。
也不是风。
它自己动了一下,裂缝朝上,像在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