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山脊上的天边像被谁用小刀划开了一道口子,透出一点灰白。陈九渊还站在洞口,手插在怀里,铃铛裹着布条,裂口朝上,像一张闭着的嘴。
他没让它响。
身后岩壁下,阿箐把画笔塞进袖子里,小七正仰头倒最后半勺药粉,呛得肩膀一抖。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可动作都停了——他们在等他回头。
他终于转过身,嗓子干得发紧:“走。”
两个字落下,三个人同时迈步。脚踩碎石的声音很轻,可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一不小心就会断。
他们穿过乱石堆,绕过塌了一半的祭坛,前方就是禁地的石门。两块巨石夹着一条窄缝,上面刻满了褪色的符文,有些已经被藤蔓盖住,只露出半个“止”字。
离石门还有十步,陈九渊忽然停下。
不是因为听见什么。
是脚下的泥土轻轻震了一下,好像有东西在地下翻身。
紧接着,远处传来脚步声。不是杂乱的,是一队人踩着同样的节奏,一步一步,碾过落叶和碎石。
老仆拄着拐杖走在最前,背驼得厉害,手里捧着一张黄符,边角已经发黑。他身后,十个男人排成两列,穿着粗布短打,脚上绑着草绳,每人肩上都斜挎着一只旧皮袋,里面装着引魂铃、朱砂包、镇尸钉。
没人说话。
老仆走到石门前,单膝跪地,把符高高举起:“少爷,陈家血脉未绝,行尸门的人,还在。”
陈九渊没有接过那张符。
他低头看了眼掌心,指甲掐进肉里,渗出一点血珠。然后他解下铃铛,解开一圈布条,露出裂缝,指尖一划,血顺着裂口流了进去。
铃没响。
但他知道,它醒了。
他抬头看向那十个人,一个个脸上满是风霜,有的缺了手指,有的眼窝深陷,一看就是这些年逃命、破阵留下的伤。可他们站得笔直。
“我不是族长。”他说,“我不喊复兴,也不求你们为我送死。”
顿了顿。
“我就问一句——你们恨不恨那些把活人炼成铁甲傀儡的畜生?”
十个人齐声吼出一个字:“恨!”
声音不大,却震得石门上的藤蔓簌簌掉灰。
阿箐没动,只是蹲下身,从布袋里抽出一支笔,咬破嘴唇,沾了点血,在地上狠狠写下两个字:阴门。
笔锋凌厉,最后一个钩像是要戳穿大地。
小七咧了下嘴,从蛊囊里掏出一只干瘪的虫壳,捏在指间一搓,红粉飘起。他吹了口气,那粉末竟在空中凝住,慢慢拼成两个字——必胜。
风没吹散它,雾也没吞掉它,就那么悬着,像烧不灭的火苗。
陈九渊看着那两个字,点了点头。
“那就够了。”他说,“我们不是来送死的,是来讨债的。”
话音落下,他转身面向西南方向,把铃重新裹好,塞进怀里。右手按在石门边缘,那里有一道陈旧的刻痕,像是多年前有人一遍遍用刀划出来的。
他咬破指尖,把血涂在铃身的裂缝上。
一声轻震。
不是从铃里传出来的。
是从地底。
脚下的泥土开始微微颤动,接着,一根根灰白色的细线从土里钻出,像是活过来的根须,缓缓爬升,在空中交织成网,朝着西南方向延伸而去。
其中一条最粗的线,直直指向群山深处。
“看!”一名旧仆突然低吼,“那是……祖师爷才看得见的归途!”
没人怀疑。
因为那线路上,浮着淡淡的影子——像是无数模糊的人形,正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步伐整齐,沉默无声。
老仆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把黄符贴在胸口,对着那条主路深深弯腰。
陈九渊迈出一步,踩上那条最粗的阴线。
脚底传来一股凉意,顺着腿往上爬,不是冷,而是像有什么在认你。
他大步往前走,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走!去西南,破黑幡,救人间!”
队伍动了。
十名旧仆紧随其后,脚步沉重,却没有一人落后。有人手里攥着锈迹斑斑的镇尸钉,有人背着卷了边的《赶尸秘录》残页,还有人腰间挂着半截断铃——那是他们死去的父兄留下的遗物。
阿箐走在右后方,目光扫过地面阴线的走向,左手一直按在画笔上。她胎记的位置已经看不出痕迹,可皮肤底下偶尔还会抽一下,像是被什么轻轻拉扯。
小七走在队列侧翼,蛊囊空了大半,只剩一线苗种藏在内袋。他时不时摸一把,确认还在。嘴角翘着,不是笑,是狠劲上来了。
老仆落在最后,拐杖敲在地上,一声一声,像是在数命。
他们穿过石门,踏上通往西南的山路。晨雾浓得化不开,可阴线依旧清晰,像一张铺向地狱入口的网。
陈九渊走最前。
铃铛在怀里,布条渗着血,但他没再看它。
他知道它在等。
等他走进黑幡教的地盘,等他找到真井口,等他把血滴下去。
他也知道白面判官一定收到了消息。
那家伙最爱玩猫捉老鼠,最喜欢看人绝望前最后一刻的挣扎。
所以他偏不挣扎。
他要把这条路走成讨债的路,把这支队伍走成催命的鼓点。
走着走着,小七忽然开口:“喂,铃主。”
“嗯。”
“你说咱们这算不算起义?”
“不算。”
“为啥?”
“起义是要夺权。”陈九渊头也不回,“我们是要灭门。”
小七愣了半秒,然后笑出声:“对,灭门。”
阿箐低声接了一句:“让他们也尝尝被炼成傀儡的滋味。”
话音刚落,前方阴线突然一颤。
原本平稳延伸的灰白轨迹,猛地扭曲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地下拽住。
陈九渊立刻停步。
所有人跟着停下。
他蹲下身,伸手碰了碰那条主路,指尖触到的瞬间,一股刺麻窜上手臂。
不是错觉。
阴线在预警。
他盯着那扭曲的节点,低声说:“他们已经开始动了。”
小七眯眼:“谁?”
“不知道。”陈九渊站起身,“但有人在挖我们的路。”
老仆忽然咳嗽两声,抬起拐杖指向远处一座半塌的石庙:“那边……以前是守陵人的岗哨。现在没人了。”
陈九渊看着那庙,庙顶塌了一半,露出个黑洞洞的窟窿。
他没再多说,只是把手伸进怀里,握住了铃。
布条下的裂口,又颤了一下。
队伍重新启程。
脚步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重,更稳。
他们沿着阴线继续前行,身影渐渐没入雾中。
最后一缕晨光落在石门上,照出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刻字:
宁负阳寿,不负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