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还没散,脚下的那条灰白色线条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这条线原本笔直地延伸向前,像一根钉进地里的铁丝,可走到山势将尽的地方,突然断断续续起来,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喘不过气。陈九渊走在最前面,鞋底刚踩上一段实线,下一秒再抬脚时,地上只剩下淡淡的影子,风一吹,连痕迹都快没了。
“这线……要断了?”小七从后面凑上来,盯着地面啐了一口,“咱们一路追得这么辛苦,它倒先玩消失?”
陈九渊没理他,右手往怀里一掏,露出一个用布条缠着的铃铛。他用指甲在掌心划了一道,鲜血顺着指缝流进铃身的裂缝里。就在那一瞬间,耳边“嗡”的一声响,像是有根生锈的铁丝在脑子里搅动。
眼前忽然一黑。
一层灰白的膜覆上视线,世界变得不一样了——阴线没有断,只是沉下去了。
它不是消失了,而是钻进了土层深处,顺着山坡滑向江边,像一条活蛇钻进了泥里。更远处,江面轮廓隐约浮现,阴线一路延伸,甚至没入水中,继续朝着对岸爬去。
“还在走。”他低声说。
阿箐站在三步之外,手指一直搭在画笔上,听见这话抬头问:“水底下也能通魂路?”
“赶尸过江,古来就有。”老仆拄着拐杖,颤巍巍蹲下,从皮袋里摸出三支香,“但阴线入水就会散,除非水底压着东西,把它拽住。”
他把香插进土里点燃。
火苗一开始泛着诡异的绿色,晃了几下才稳住,一股腐叶味混着陈年朱砂的气息飘散开来。香烟笔直升起,到了半空却突然一歪,竟绕着三人打了个圈,最后指向江面。
地上的阴线,也在这时重新显现。
“引魂阵起。”老仆低声道,“能撑一个时辰。”
陈九渊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江。
长江宽阔得望不到边,水面浑浊,泛着墨绿油光,像一锅熬坏的药。风从江面吹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味,不像是鱼烂了,也不像水发臭,更像是尸体泡久了,皮肉深处渗出来的那种闷腐气息。
他皱了皱眉,没说话。
队伍默默靠岸列队,十名旧仆分散两翼,有人掏出镇尸钉往地上敲,有人低声念口诀。没人敢大声喘气。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太阳沉进山脊的那一刻,江面起了波纹。
不是风引起的。
那水纹一圈圈扩散开,整齐得不像自然形成,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一口一口地吐气。
小七眯起眼,从蛊囊里拿出一只拇指长的青背虫,捏住尾须往江面一抛。虫子刚碰到水面,翅膀扇了两下,突然整个身子一僵,啪嗒掉进水里,肚子里渗出黑水,转眼就被浊流卷走。
“死了?”阿箐问。
“不是死。”小七捡起虫壳,掰开一看,里面空荡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脏开始啃了个干净,“是魂被抽走了。”
话音刚落,江心浮起一具尸体。
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
成片成片地冒出来,随波起伏。他们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却亮着,幽蓝的光点在瞳孔里跳动,像点了两盏鬼火。几百具尸体排开,既不靠岸,也不移动,就这么静静地漂着,仿佛在等待某个命令。
“这是……赶尸阵?”一名旧仆声音发抖。
“不是赶尸。”陈九渊盯着那些发蓝的眼睛,“赶尸人不会让尸体睁眼。睁眼的,是被人控制了神志。”
小七冷笑:“黑幡教还真不怕麻烦,搞这么大阵仗,图啥?吓我们?”
没人接话。
阿箐忽然往前半步,目光锁在一具浮尸的脖颈处。她袖中画笔微动,指尖沾了点唇血,在空中轻轻一勾,一道极淡的符痕闪了半息,随即消散。
她的脸色变了。
“傀儡符。”她说,“和石庙里那批铁甲傀儡用的是同一种纹路。他们已经在炼尸群了。”
陈九渊瞳孔一缩。
他再次催动阴眼,视线穿透江面,落在最近的一具浮尸身上。那尸体穿着破旧短褂,脸上浮肿,但在脖颈皮肉下,确实嵌着一张指甲盖大小的黑符,边缘用血纹封死,符心刻着一个扭曲的“缚”字。
还没完全激活。
但已经种进去了。
“他们在等时机。”陈九渊低声道,“这些尸现在不能动,也不能上岸,但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暴起攻岸。”
“那咱们还站这儿干看着?”小七咬牙,“不如现在就冲进去,一把火烧了它们!”
“你烧得完吗?”阿箐冷冷看他,“江那么宽,尸那么多,你放一把火,顶多烫死几具。剩下的反扑上来,咱们全得喂鱼。”
小七噎住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陈九渊沉默片刻,抬手一挥:“后撤三十步。”
队伍立刻往后退,依托老仆布下的香阵站定。十名旧仆围成半圆,有人把镇尸钉拍进地里,有人掏出残页《赶尸秘录》压在脚下,算是临时结界。
江面上,尸群依旧安静。
蓝眼在夜色里闪烁,像一片沉在水底的星河。
陈九渊盯着那片光,忽然觉得有些脸……很熟悉。
不是真的认识,而是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像是从梦里见过。一个穿灰布衫的老汉,嘴角有道疤;一个年轻女人,头发编成三条辫子垂在胸前;还有一个孩子,手里还抓着半截断绳。
都不是陌生人。
“这些人……”他喃喃道,“是不是……咱们路上经过的村子?”
阿箐脸色一白:“你是说,他们是附近失踪的村民?”
“不止是失踪。”陈九渊声音低沉,“是已经被炼成了预备傀儡。黑幡教早就动手了,不是临时抓的,是一村一村地清。”
小七猛地抬头:“所以那石庙不是据点,是中转站?死人从村里运到庙里,种符,再扔进江里养着?”
“对。”陈九渊点头,“等‘万尸渡江’那天,江水一起,三百具、五百具同时登岸,南岸瞬间沦陷。”
老仆忽然咳嗽两声,抬起拐杖指向下游:“少爷……你看那边。”
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江面尸群边缘,有几具尸体正缓缓转向。
不是随意动的,是统一动作。
它们的脸,一点点朝向岸边,蓝眼直勾勾锁定他们的位置。
没有攻击,没有靠近。
只是看着。
像在确认目标是否到场。
陈九渊手心一紧,怀里的铃铛开始发烫。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对方已经发现他们来了。
这不是伏击,是示威。
是在告诉他们:你们到了,我们也准备好了。
“他们知道我们会来。”阿箐低声道,“从我们踏出石门那一刻起,就在等。”
小七冷笑:“那就别等了,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该怕的那个。”
“不。”陈九渊摇头,“现在动手,等于撞进网眼。他们巴不得我们乱冲。”
他低头看了眼铃铛,裂口还在渗血,布条已经湿透。
用了两次阴眼,尸毒又往上爬了一寸。他能感觉到右臂内侧传来锯齿般的钝痛,像是有虫子在骨头缝里爬。
不能再耗。
但也不能退。
他抬头望着江面,声音冷了下来:“等。”
“等什么?”
“等他们的下一步动作。”他说,“敌人亮牌,我们就藏一手。他们想看我们慌,我们偏要坐得住。”
阿箐抿着嘴,手指仍按在画笔上。
小七哼了一声,把最后一颗蛊卵塞进嘴里咬碎,舌尖尝到铁锈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本命蛊快枯了,再拼一次,就得拿命换。
老仆默默添了第三支香。
火光映在他脸上,沟壑纵横,像一张被岁月揉皱的符纸。
江风一阵阵吹来,带着尸臭和水腥。
浮尸们依旧漂着,蓝眼不灭。
突然,最靠近岸边的一具尸体,嘴角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
是笑。
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露出一排被泡得发黄的牙齿。
陈九渊瞳孔骤缩。
他下意识握紧铃铛,正要开口——
那具尸体的眼睛,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