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楼,坐落于东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飞檐斗拱,灯火辉煌,乃是帝都最有名的销金窟之一。楼高五层,越往上,招待的客人身份便越是尊贵。秦阳等人的接风宴,便设在这第三层的一间雅致包厢内。
与金樽楼仅一街之隔,便是名动炎京的“风月馆”。夜幕下,风月馆门前车马如龙,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无数衣着华丽的富家子弟与巨贾豪绅在此流连忘返,更有豪客一掷千金,将馆中当红的姑娘邀至金樽楼的包厢内,陪酒耍乐,堪称炎京一景。
包厢内,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醇酒佳酿香气四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众人脸上的拘谨渐渐被酒意驱散,泛起红晕,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那副指挥胡洋本就性格粗豪,几杯烈酒下肚,更是放浪形骸起来。他嘿嘿一笑,凑近秦阳,带着几分暧昧的语气说道:“大人,您可知对面风月馆新来了一位花魁,名唤‘麝香’,据说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容貌身段更是……嘿嘿,堪称绝色!若是大人有兴趣,属下这就派人去将她请来,陪大人饮上几杯,助助酒兴如何?”
秦阳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并非不谙世事的清修之士,但也深知自己如今身份敏感,身为准驸马,若在接风宴上招妓陪酒,传将出去,不仅皇室脸上无光,周皇后那边更是无法交代。
他举起酒杯,对胡洋示意了一下,淡然一笑道:“胡大人的好意,秦某心领了。只是秦某即将大婚,此等场合,还是避嫌为好。你我兄弟畅饮便足矣,莫要节外生枝。”
胡洋见状,虽觉可惜,却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道:“是极是极!是属下考虑不周,唐突了大人,该罚,该罚!”说罢,自罚了一杯。
一旁的吏目孙康,一直安静作陪,此刻见气氛稍缓,便旧事重提,轻声问道:“大人,今日街上那万宝斋的狂徒……似乎与大人早有旧怨?”
此言一出,席间目光顿时都聚焦在秦阳身上。
秦阳手持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目光微凝,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旧怨谈不上。不过是昔日一位朋友,被那万宝斋强夺了家传之物不说,人还被逼死了。秦某看不过眼,便与另一个朋友一起出手,给了万宝斋一点教训。许是因此,被他们记恨上了吧!”
他虽然没见过原道九,但在李梦瑶的穿针引线下,也曾去过他的墓地祭拜,倒也算得上半个朋友。
当听到秦阳说出“记恨”二字的时候,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混迹官场的人精,顿时就明白过来,秦阳这是对万宝斋心生不满了。
“砰!”
胡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怒目圆睁:“他娘的!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群仗势欺人、强取豪夺的狗东西!竟还敢记恨到大人头上?真是活腻歪了!大人您放心,明日一早,老子就亲自带一队兄弟,去他万宝斋东城的铺子,好好查查他们那些伙计的户籍路引,但有半点不清不楚,立刻锁回司里大刑伺候!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他这番杀气腾腾的话,立刻将宴席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然而,管税目的白守礼却摇了摇头,他心思更为缜密,笑着劝阻道:“胡兄,稍安勿躁。万宝斋在炎京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岂会在伙计身份这等小事上授人以柄?你那般大张旗鼓地去查,若查不出什么,反落人口实,说我们兵马司滥用职权,扰民营商。”
他顿了顿,胖脸上露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笑容,看向秦阳:“大人,依下官看,对付这等奸商,还得从他们最看重的地方下手。明日,由下官带几个精通账目的老吏过去,好好核验一下他们近年的税目账册。像他们这种大铺子,流水巨大,往来繁杂,要说账目上滴水不漏,绝无可能!只要让下官找到一丝半缕的错处,定能叫他万宝斋吃不了兜着走!”
就连一向冷硬的项不同,也难得地开口,冷声说道:“司内大牢,还空着许多房间呢。”
你一言,我一语,三位副指挥和孙康俨然已经同仇敌忾,将万宝斋视作了必须铲除的目标,磨刀霍霍。
秦阳坐在主位,安静地听着,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这就是权力带来的便利吗?无需自己亲自喊打喊杀,只需流露出一个意向,甚至只是一个模糊的态度,自然就有人揣摩上意,争先恐后地为你冲锋陷阵。
他想起自己和李梦瑶被万宝斋一路追杀,险些丧命的往事,心中不禁感慨不已。
这万宝斋行事霸道,绝非善类。如今自己执掌东城治安,拿它来开刀立威,既是替原道九讨还公道,也是顺势而为,再合适不过。
“诸位同僚有心了。”秦阳举起酒杯,面上带着一丝满意的笑容,“万宝斋之事,便有劳诸位费心。具体如何行事,你们的经验比我丰富,我就不置喙了。总之,一切都在不言中,诸位,满饮此杯!”
“敬大人!”众人轰然应诺,纷纷举杯,气氛热烈至极。
然而,就在杯盏即将碰撞的刹那——
“嘭!!”
一声巨响,包厢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竟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道纤细窈窕、衣衫不整的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重重摔在包厢的地毯上。
那是一名女子,云鬓散乱,钗环斜坠,身上的鹅黄色纱裙被撕裂了几处,露出底下雪白的肌肤,脸上还带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嘴角渗血,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绝望,显得极其狼狈。
在她身后,一个身着锦缎华服、约莫二十出头的公子哥,脚步虚浮地追了进来。他眼圈深重,面色苍白,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此刻正满脸怒容,指着地上的女子骂骂咧咧:
“小贱人!给脸不要脸!本公子花重金将你从风月馆请来,让你陪杯酒,是看得起你!你他娘的竟敢推三阻四,还敢咬伤本公子?”他抬起手,露出手背上一个清晰的牙印,怒气更盛,“真是反了天了!还不快给我滚过来磕头认错!”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下来。
胡洋、白守礼等人脸上的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怒意。在东城兵马司为指挥大人接风洗尘的宴席上,竟然有人敢闯进来闹事?
“大人,救命,救命啊!”那女子慌乱之下,竟连滚带爬,来至秦阳身边,抱住了他的大腿,不住哀求。
“怎么回事?”秦阳皱了皱眉,问那女子道。
那女子一脸惶恐地指着门前的华服公子道:“奴家是风月馆的彩琴,被这位周公子邀来吃酒,若是普通酒水也就罢了,这周公子竟然……竟然在酒水里下了助兴之药。那种药我的不少姐妹都误吞过,事后形销骨立,就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再也无法恢复。奴家为了自保,只能……只能咬伤了他,逃了出来。”
秦阳目光一凝,看向那华服公子,沉声问道:“彩琴说的可是实情?”
那华服公子哥听到这话,抬起朦胧的双眼,扫视了一下包厢内的情形。当他看到主位上面色平静、但目光已然微冷的秦阳,以及旁边那几个穿着便服、但气质明显不同于寻常富家翁的汉子时,酒意顿时醒了两分。
但他平日里在东城横行惯了,加之背景深厚,并未将眼前几人放在眼里,只是倨傲地抬了抬下巴,语气不耐烦地道:“哪来的不开眼的东西,本公子做什么,还用得着你管?都给我滚开,若是耽误了本公子教训这个贱婢,要你们好看。”
秦阳尚未开口,脾气最为火爆的胡洋已然按捺不住。
他“嚯”地站起身,壮硕的身躯像一堵墙般挡在那华服公子面前,声如雷霆:
“哪里来的泼皮醉汉,敢在秦大人面前放肆?!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里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那华服公子被胡洋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随即恼羞成怒,尖声道:“秦大人?什么狗屁秦大人!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当朝户部尚书周荣!识相的赶紧滚!”
户部尚书周荣?周子谦的父亲?
秦阳眼中寒光一闪,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他看着地上那瑟瑟发抖、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女子,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气焰嚣张的周公子,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而在此时,胡洋等人的脸色都已经变了,那孙康更是连忙附到秦阳耳边,压低声音道:“秦大人,此人乃是户部尚书周荣的第三子,一向荒唐无度,是京城有名的纨绔。照我看,不如就将他轰出包厢也就是了,没必要将此事闹得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