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李恪依旧单膝跪在榻前,紧紧握着李治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生命。然而,掌心中那只枯瘦的手,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变得冰冷、僵硬,最后一丝微弱的脉搏跳动,也终于彻底归于沉寂。
那只曾执掌万里江山、也曾无力垂落的手,此刻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缓缓地、沉重地,从李恪的掌心滑落,无力地搭在了明黄色的锦被上。
李恪浑身一震,仿佛那滑落的手带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怔怔地凝视着龙榻上那张已然失去所有生气的面孔。兄长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那长久被病痛刻印在眉宇间的痛苦与不甘,终于被一种近乎平静的空白所取代,仿佛真的只是陷入了一场不再有梦魇的沉睡。
殿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爆开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李恪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因长久的跪姿而有些麻木,但他浑不在意。他默默地整理了一下因匆忙而略显凌乱的衣袍,然后,面向龙榻,对着那位曾是一代帝王、更是他一母同胞兄长的逝者,深深地、郑重地弯下腰,行了一个漫长而肃穆的揖礼。
这一礼,是告别,是送行,也是了断。了断过往的恩怨,了断血脉的牵绊,也了断他与这李唐皇室、与这中原故国最后的一丝直接关联。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安静的遗容,眼中所有的悲恸与波澜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深海般的沉静。他不再停留,身形微动,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帷幔的阴影之中,经由那扇虚掩的窗,离开了这座承载着死亡与新生的寝殿,将无尽的寂静还给身后。
就在李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不久,长生殿内,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终于难以遏制地响起,随即又被更严厉的低斥所制止。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武媚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她没有立刻走进来,只是站在门槛之外,冰冷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整个寝殿,最终定格在龙榻之上一动不动的身影上。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痛,没有惊愕,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有一种极致冷静的、近乎冷酷的审视。她缓缓抬起手,止住了身后欲要跟进的内侍与御医。
她独自一人,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走到龙榻边。她低头,静静地凝视着李治的遗容,看了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然后,她伸出手,并非去触碰那已冰冷的躯体,而是轻轻地将滑落的锦被一角,重新拉上,覆盖住李治的肩头。动作带着一种程序化的、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情的波动。
做完这一切,她霍然转身,面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中:
“陛下,龙驭宾天了。”
她没有用“驾崩”,而是用了更具道家仙去色彩的“龙驭宾天”,仿佛在为其一生与丹道方术的纠缠做一个注脚。
“传本宫令:秘不发丧。即刻起,宫禁全面戒严,没有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召宰相裴炎、刘仁轨,及北门禁军统领,即刻入宫议事。”
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条条命令如同早已演练过无数次般流畅而出。没有给任何人悲痛的时间,没有留下任何权力真空的间隙。沉重的丧钟被她强行按住,未能敲响,但一股更加肃杀、更加令人心悸的寒流,已随着她的命令,迅速席卷了整个洛阳宫城,并即将蔓延至整个帝国。
一个时代,随着李治的离去,正式落幕。
而另一个以鲜血和铁腕开篇的时代,正由这位站在帝王遗体旁的女人,亲手拉开它沉重而黑暗的帷幕。长夜,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