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那声“放下吧”,如同最后的赦令,轻轻斩断了李治与这尘世最后的一丝牵绊。他感到那只被紧握的手,力道正一点点地消散,生命的温度正迅速从那枯瘦的指间流逝。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轻盈感,开始取代那纠缠了他数十年的、沉疴痼疾所带来的无尽痛苦与沉重。
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烛火的光晕扩散开来,化作一片温暖而不刺眼的白芒。寝殿内浓重的药味、帷幔的阴影、乃至三兄那悲戚的面容,都如同退潮般渐渐远去,变得朦胧而不真切。
他的意识,挣脱了病榻的束缚,开始在一片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中漂浮、回溯。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晋王府的初夏。 阳光透过繁茂的石榴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年轻健壮的三兄李恪正笑着朝他招手,手里拿着新得的木弓,意气风发。“九郎,快来!今日定要射中那柳叶!” 他努力迈开步子追上去,那时的身体虽也不算强健,却远不似如今这般形同槁木。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与少年人无忧无虑的欢笑声。(这是血脉亲情,是再也回不去的纯真年代。)
画面陡然一转,是太极殿庄严肃穆的朝会。 父皇李世民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如炬,扫视着群臣,最终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沉甸甸的期望。“雉奴,为君者,当知守成之难,不亚于开创。须时刻惕厉,不可懈怠。” 那声音洪钟般在脑海中回荡,带着无形的压力,让他即使在梦中也感到一阵心悸。(这是江山社稷的重压,是注定无法完全实现的期许。)
紧接着,是一片感业寺幽暗的禅房。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女子发丝间的淡淡馨香。那个本该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女子——武媚,抬起头,眼中没有泪,只有一团燃烧的、近乎野心的火焰,牢牢地锁定了他。“陛下……” 她轻声唤道,那声音里藏着无尽的幽怨与更加无尽的决绝。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命运的分岔路口,看到了自己做出的那个改变了一切的选择。(这是情丝与权欲的纠缠,是命运巨轮转向的开始。)
景象再次变幻,是泰山之巅,玉皇顶猎猎的旌旗。 万国使臣匍匐在地,山呼万岁之声震动云霄。他身着衮冕,站在帝国的最高处,俯瞰着云雾缭绕的万里河山。那一刻,胸中豪情万丈,仿佛真如天子,手握乾坤,志得意满。这是他帝王生涯的顶点,是足以告慰祖宗的荣耀。(这是九五至尊的荣耀,是毕生追求的巅峰时刻。)
然而,这极致的荣耀瞬间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有钢锥凿击着他的颅骨。眼前的奏疏变得模糊不清,字迹扭曲跳跃。大臣们的奏对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他努力想要听清,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从那权力的巅峰狠狠拽落,禁锢在这具不断衰败的躯壳里。(这是病魔无情的嘲弄,是雄心壮志被现实碾碎的绝望。)
所有的画面——亲情的温暖、父皇的期望、爱情的悸动、权力的巅峰、病痛的折磨——开始如同打碎的琉璃盏般,迸裂成无数闪烁着微光的碎片,然后纷纷扬扬地消散在无边的白色光芒之中。
一切的喧嚣、痛苦、不甘、遗憾,都远去了。
最终,所有的感知都归于一片纯粹的宁静。
他仿佛独自一人,走在一条弥漫着淡淡雾气的、安静的小路上。四周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朝政的纷扰,没有需要他决断的天下事。前方,是一片温暖、祥和、令人心生向往的光芒。
在那光芒的深处,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正温柔地向他微笑招手,那是母亲长孙皇后。她的身旁,还站立着一个挺拔威严的身影,模糊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他记忆中罕见的、温和的赞许,那是父皇李世民。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解脱,步履不再沉重,反而变得轻快。他一步步,向着那光芒,向着那等待着他的安宁之地,坚定而又平静地走去。
那里,没有孤家寡人的凄凉,没有力不从心的无奈,没有无穷无尽的责任与遗憾。
只有永恒的、温暖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