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龙涎香还萦绕在鼻尖,萧承璟的靴底已碾过东宫青石板上的夜露。
他望着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像根细针,扎得太阳穴突突作痛。
方才皇帝拍在龙案上的账本还在眼前晃——北戎商队的印记,暗卫的签字,每一笔都在剜他的肉。
\"太子殿下。\"贴身侍卫阿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周管事和几位幕僚已在偏殿等候。\"
萧承璟的手指无意识攥紧腰间玉佩,羊脂玉被捏得发疼。
他想起方才在乾清宫,皇帝盯着他的眼神像看块烧透的炭——灼热、审视,却再无半分温情。\"家在前\",好个家在前!
当年沈万三献家财充军饷时,皇帝不也拍着他肩膀说\"忠良之后当重用\"?
如今倒拿这八个字来敲打他。
偏殿的烛火在风里打颤,周德海见他进来,慌忙起身,玄色官服上的金线被烛火映得发颤。\"殿下......\"
\"锁门。\"萧承璟甩下两个字,坐在主位上,指节叩了叩案几,\"从今夜起,东宫只留角门进出,所有仆从出入都要搜身。\"他扫过众人发白的脸,冷笑,\"你们当皇帝召我去做什么?
拉家常?\"
周德海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手指绞着袖角:\"难道......那批货的账册......\"
\"不然你以为?\"萧承璟抓起茶盏砸在地上,青瓷碎片溅到周德海脚边,\"沈万三那老匹夫早把底给掀了!
现在京里的御史们正磨刀霍霍,等我离京就扑上来啃骨头。\"他突然倾身向前,眼底泛着血丝,\"所以我要南巡。\"
\"南巡?\"幕僚张师爷皱眉,\"可北境......\"
\"北境的货栈得烧,账本得毁,这些事在京里做太扎眼。\"萧承璟扯松领口,\"我对外称巡视北境,实则绕道扬州、金陵,沿途把该处理的处理干净。\"他指了指周德海,\"你带二十个暗卫随行,驿站换马、宿处安排都由你盯着。\"
周德海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烛火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像被劈开的核桃——里头全是心虚的仁。
与此同时,城南沈家绣坊的后巷里,阿竹掀开门帘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廊下的铜铃叮当响。
沈璃正坐在花厅里,指尖绕着一缕墨绿丝线,案头的《北境舆图》被风吹得翻了一页。
\"姑娘,太子府的小厨房张婶传话。\"阿竹压低声音,\"太子回府就封了门,现在正和周德海他们在偏殿密谈,说是要南巡,走扬州、金陵那条线。\"
沈璃的手指顿住,丝线在指尖勒出红痕。
她抬眼时,眸中像是淬了冰:\"果然。
萧承璟要去北境销赃,怕京里耳目多,才绕南路。\"她将舆图往怀里拢了拢,\"去请许老伯来。\"
许怀瑾到得极快,青布长衫还沾着露水。
他一进花厅就冲沈璃拱了拱手:\"璃丫头,可是有要紧事?\"
\"太子南巡,必经扬州、金陵。\"沈璃展开舆图,指尖点在扬州驿站的位置,\"这两处驿站我早安插了人,沿途的粮商、布庄也都是沈家旧识。\"她抬眼时,眼底闪过冷光,\"我要让他每走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许怀瑾抚须笑了:\"当年沈老哥救我那回,我就说过,沈家的事就是许家的事。\"他屈指敲了敲舆图上的金陵码头,\"这处我让二儿子盯着,运盐的船每日三班,要查什么、截什么,一句话的事。\"
沈璃起身,从妆匣里取出个檀木盒。
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匹月白绸缎,在烛火下泛着柔润的光。\"明日以我的名义,给太子府送份饯行礼。\"她指尖划过绸缎边缘,在夹层处轻轻一按,\"表面是江南新出的苏绣,里头......\"她抬眼看向阿竹,\"藏着北境货栈的密图。\"
阿竹倒抽一口冷气:\"姑娘是要......\"
\"太子不会亲自拆礼。\"沈璃转动着鬓角的血玉簪,幽红的光映在她脸上,\"周德海管着府里的账,这种绸缎必定经他手。\"她将木盒推给阿竹,\"明早辰时前送到东宫角门,就说'沈氏绣坊感恩太子过往照拂'。\"
第二日卯时,东宫角门的铜环被拍响。
当值的小太监掀开布帘,见两个挑夫抬着红漆食盒,盒盖上贴着沈氏绣坊的金漆印。\"太子要南巡,我家姑娘特备了绸缎,给太子裁几件新衣裳。\"挑夫笑着塞了块碎银,\"劳烦通传周管事。\"
周德海是在午后拆的礼。
他刚处理完太子交代的驿站清单,就见小太监捧着食盒进来:\"沈氏绣坊的绸缎,说是给殿下饯行的。\"
\"放着吧。\"周德海头也不抬,笔尖在清单上划拉,\"等下让针线房收......\"话音未落,他的手突然顿住——食盒里的绸缎在翻动时,一角泛着暗纹的纸页从夹层里滑出来,正落在他脚边。
周德海弯腰拾起,借着窗外的光一看,瞳孔骤然紧缩。
纸页上用朱砂点着几个红点,旁注\"北戎货栈银库\",最下方还压着半枚狼头印——那是北戎商队的标记。
他手指发颤,抬头看向窗外。
东宫的梧桐树在风里摇晃,叶影落在他脸上,像极了昨日太子说\"去北境\"时,眼底那抹阴鸷的光。
周德海捏着那张泛着暗纹的纸页,指节在烛火下青得发颤。
他先回头看了眼偏殿紧闭的门,又弯腰用袍角擦了擦地砖上的茶渍——这才发现自己额头的汗早把中衣后背洇透了。
\"周管事?\"外间小太监的声音惊得他差点把纸页甩出去。
他手忙脚乱将纸页塞进袖中,又扯了扯衣襟,这才扯着公鸭嗓应:\"催什么?
没见爷正核账呢!\"待小太监脚步声消失,他立刻猫着腰往太子寝殿挪。
东宫的回廊铺着青砖,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瓷上,袖中纸页边缘戳得腕子生疼。
萧承璟正倚在软榻上揉眉心,听见门帘响动,抬眼正见周德海哈着腰凑过来,额角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殿下......\"周德海抖着手展开纸页,\"方才沈氏绣坊送的绸缎里......\"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萧承璟的瞳孔骤然收缩,指腹重重碾过纸页上的狼头印——这是北戎商队特有的火漆纹,半年前他在漠北边境见过。\"谁拆的礼?\"他声音发哑,像砂纸磨过青铜。
\"小的......小的亲自拆的。\"周德海膝盖一弯,\"奴才对天起誓,收礼时那食盒封得严严实实,绸缎夹层的纸页......奴才也是方才翻检时才发现。\"他喉结滚动两下,\"莫不是......沈氏那丫头......\"
\"沈璃。\"萧承璟咬着这两个字,指节在榻边叩出闷响。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乾清宫,皇帝将沈万三呈的《商路密报》摔在他脚边时,那老匹夫嘴角若有若无的笑。
原来沈家早把网撒到他眼皮子底下了!
他猛地直起身,纸页在掌心攥成一团:\"传令阿越,从今夜起,南巡队伍加派暗卫,每十里换一拨警戒。\"他盯着周德海发白的脸,\"还有,你明日起改穿护卫服,别再顶着账房的官服招摇。\"
周德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出去时,袍角勾翻了案上的茶盏。
热茶泼在地上,腾起的热气里,萧承璟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低笑一声:\"好个沈璃,倒会挑时候送'礼'。\"
三日后卯时,朱雀门的晨钟刚响过七下。
沈璃立在城楼女墙后,望着东宫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太子的鎏金马车碾过青石板,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周德海缩在护卫堆里的半张脸——她昨日让阿竹塞在绸缎夹层的,可不只是货栈密图,还有周德海亲笔签署的《北戎银钱往来册》抄本。
\"姑娘,驿卒阿福已经出发了。\"阿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璃摸着鬓角的血玉簪,那是前世临刑前母亲塞进她手心的,此刻贴着耳垂的温度,像极了母亲临终的低语。\"他带着北境货栈的地契副本,申时前该到御史台了。\"她望着渐远的车队,嘴角扬起极淡的笑,\"萧承璟以为绕道扬州就能毁了证据?
他每多走一里,就离火坑近一尺。\"
此时南巡队伍已出了京城三十里。
马车里的萧承璟掀开车帘,望着道旁摇曳的芦苇,总觉得风里有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像极了前世沈璃被拖往刑场时,地上蜿蜒的血痕。
他猛地放下车帘,指尖掐进掌心:\"加快速度,未时前必须赶到扬州驿站。\"
暮色漫进扬州驿站飞檐时,萧承璟刚用过晚膳。
他正解着领口的盘扣,就见阿越掀帘进来,手里捏着个油布包:\"外头有个戴斗笠的,说有'要紧物事'给殿下。\"
油布包拆开,是封用朱砂点过火漆的信。
萧承璟刚展开半页,指节就重重砸在案上。
信里详细记着他半年前在北境黑风峡接见北戎使者的时间、随从名单,甚至连对方送的嵌珠宝带钩都画了图——那带钩此刻还收在东宫密室的檀木匣里!
\"沈璃......\"他咬牙切齿念着这个名字,信纸在指缝里发出细碎的响。
窗外忽然掠过一阵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将他扭曲的脸投在墙上,像张狰狞的鬼面。
\"殿下!\"外头突然传来护卫的惊呼,\"西院马厩起火了!\"
萧承璟猛地起身,腰间玉佩\"当啷\"撞在案角。
他掀开帘子冲出去时,正见西院方向腾起浓烟,救火的喧哗声里,隐约混着几句惊呼:\"马槽下有具尸体!
像是......像是周管事的护卫!\"
夜风卷着焦糊味灌进鼻腔,萧承璟望着那团越烧越旺的火光——这才刚到扬州,真正的麻烦,怕才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