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咸湿海风卷着鱼腥味钻进凰羽盟的议事堂时,沈璃正将最后一枚青铜铆钉敲进熔炉基座。
腕间的凰骨残片仍带着方才追踪时的余温,像块烧红的炭,隔着素绢都能灼得皮肤发烫。
\"西洲铁商的船靠岸了。\"谢无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青竹纹的广袖带起一阵风,卷得案上的商路图哗啦作响。
他发间沾着未拭净的晨露,左袖上还凝着暗卫的血渍——方才在码头那番较量,到底让他赶在日出前回来了。
沈璃指尖在炉身的凤纹上轻轻一叩,熔炉内的炭块立刻噼啪爆响。\"让他们进来。\"她垂眸理了理袖口,露出腕间那截裹着赤金络子的骨片,\"该让这些老东西开开眼了。\"
门帘掀起的刹那,穿玄色锻袍的老者当先跨进来。
他颔下银须被海风揉得微乱,却仍挺直腰板,目光如淬过的铁——正是西洲铁商会首周伯渊。
跟在他身后的年轻随从抱着个檀木匣,指节发白地攥着匣扣,显然匣中物事紧要。
\"沈姑娘。\"周伯渊抱拳,声如洪钟,\"老朽此来,为的是见一见传说中的凰骨。\"他的目光扫过沈璃腕间,又落在那座半人高的熔炉上,\"都说凰火能熔百炼精铁,今日若能得见......\"
\"周老要看的,从来不是火。\"沈璃轻笑,抬手摘下腕间的骨片。
残片甫一离腕,熔炉内的炭火突然腾起半丈高,赤焰里竟泛起金红相间的纹路,像极了凤凰振翅时的尾羽。
她将骨片轻轻搁在炉口的青铜托架上。
\"轰——\"
熔炉深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原本赤红的火焰骤然转作幽蓝,又在眨眼间化作鎏金,最后凝成一团跳动的金焰,每一丝火舌都清晰勾勒出凤凰的轮廓。
周伯渊带来的随从猛地松开檀木匣,匣中跌落半块未锻造的玄铁锭——那铁锭刚触到炉口的热气,表面便腾起青烟,不过三息工夫,竟如春雪遇阳,\"嗤\"地化作一滩银亮的铁水。
\"这......这就是凰火?!\"周伯渊踉跄一步,伸手去扶桌案,却碰翻了茶盏。
滚烫的茶水泼在他手背上,他竟似毫无所觉,目光死死黏在熔炉上,\"当年我师父跟着商队进南诏,说见过凤凰浴火,原来竟是这样的......\"
沈璃垂眸望着骨片,指尖在袖中轻轻掐了个诀。
金焰骤然收缩,重新化作寻常炭火的赤红,只余炉口那滩铁水还在滋滋作响。\"周老以为,西洲的高炉能炼出这样的火?\"她声音清泠,\"凰火认的是骨,是血,是刻在魂里的契约。\"
周伯渊喉结滚动,突然扑通跪下。
他身后的随从慌忙去扶,却被他甩开:\"沈姑娘若肯借凰火一用,西洲七十二铁坊,愿奉凰羽盟为尊!\"
谢无尘倚在廊柱上,指尖轻轻叩着腰间的玉牌。
他的目光扫过那年轻随从——方才铁锭跌落时,那人右手悄悄探入袖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像是枚微型铜镜。
此刻铜镜仍藏在袖底,镜面微斜,正对着熔炉方向。
\"周老的诚意,沈某记下了。\"沈璃伸手虚扶,目光却掠过谢无尘微挑的眉峰。
她唇角微扬,\"不过合作之事,总要慢慢来。\"
待西洲众人退下,谢无尘才从廊下转进来。
他拾起地上那枚铜镜,指腹抹过镜面残留的金红痕迹:\"他们在录凰火的纹路。\"
\"我知道。\"沈璃将骨片重新系回腕间,骨纹与皮肤相触的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一丝异力顺着血脉钻进来——是方才那铜镜吸收的凰火残韵。
她运起魂力一绞,那丝异力立刻化作细针,扎得她指尖发颤,\"非凰族血脉,强行复制凰火......\"她低笑一声,\"等这面镜子回到西洲,他们的高炉里,怕是要烧起自毁的火。\"
谢无尘将铜镜投入熔炉。
金红的火焰舔过镜面,映得他眼底寒光流转:\"二皇子的人还在码头上盯着,西洲的船......\"
\"该来的总会来。\"沈璃走到窗边,北境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她忽然顿住,垂眸看向腕间的骨片——方才那丝被她绞碎的异力,竟在骨纹里留下一道极淡的青痕,像是某种符文的残片。
\"怎么了?\"谢无尘察觉她的异样。
\"北境......\"沈璃望着窗外翻涌的云层,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东西在等我们。\"
议事堂外的梧桐叶突然剧烈摇晃,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叶尖沾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
林婉儿攥着腰间的铜铃在北境的风沙里踉跄两步,颈后突然泛起灼痛。
那枚用凰族古纹锻造的铜铃正剧烈震颤,震得她耳骨发麻——自上月在漠北捡到半块刻着凤喙纹的残玉,这是符文第三次暴动。
\"停下!\"她喝住前面的商队,粗麻斗篷被风卷起,露出额角细密的汗珠。
指尖按上颈后凸起的骨节,那里的皮肤下正爬着淡金色的纹路,像被火烫开的脉络。\"西洲方向。\"她眯眼望向东南方,沙粒打在脸上生疼,\"符文波动......是凰骨被触动了。\"
随行的护卫队长张全探过身:\"林姑娘,北境商路本就凶险,咱们还要赶在月中前把药材送到雁门关......\"
\"送鸽!\"林婉儿打断他,从怀里掏出竹制信筒。
信鸽扑棱着翅膀冲上天际时,她咬破指尖在信笺上补了一行血字:\"符文有异,恐与西洲铁商有关。\"墨迹未干便塞进筒里,\"去南洋,找谢大掌柜。\"
张全望着那抹灰影消失在云层里,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自跟着这位林姑娘走商道,他早见识过她对\"凤凰纹路\"的执着。
只是今日这股子急切,倒像是什么东西在催命。
南洋商会的暗室里,沈璃正将最后一颗算珠拨到\"柒仟捌佰两\"的位置。
案头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摇晃,照得她腕间的凰骨残片泛着幽光。
窗外传来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她刚要合上皮账册,便听见瓦当上传来极轻的扑棱声。
\"主子,北境来的信。\"青鸢掀帘进来,掌心托着还带着体温的信筒。
沈璃拆开信笺的手顿了顿——林婉儿的字迹向来刚劲如刀,此刻却有几处墨痕晕染,像是沾了水。\"凰骨被利用,必须阻止。\"她念出声,唇角却勾起一抹淡笑。
指节叩了叩案上那面从西洲随从袖中搜出的铜镜残片,\"阿婉还是急了。\"
青鸢取来笔墨:\"要回吗?\"
\"写。\"沈璃蘸了朱砂,笔尖在信纸上洇开一朵小红梅,\"不必慌张,我早已布好后手。\"她停笔想了想,又添一句,\"北境的残玉,收好了。\"
此时谢无尘正站在南洋商会的地牢里,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石墙上挂着的\"可疑名单\"被夜风吹得翻卷,最上面的\"福来记陈掌柜\"名字被红笔圈了三遍。
\"陈叔,上月十五酉时,你在醉仙楼雅间见的是谁?\"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牌——那是南洋商会代掌门的信物。
陈掌柜瘫在草席上,额角的血混着冷汗流进衣领。
他原本圆滚滚的脸此刻瘦得脱了形,盯着谢无尘腰间的玉牌突然笑起来:\"谢大掌柜当真以为......那些西洲老东西能真心归附?
太子殿下早说了,等凰火的秘密......\"
\"够了。\"谢无尘抬手,身后的暗卫立刻捂住陈掌柜的嘴。
他蹲下身,玉牌上的\"南\"字贴在陈掌柜眼皮上,\"你说太子,那你可知,太子给你的密信里,'事成后屠尽西洲铁商'的朱批,现在在谁手里?\"
陈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
谢无尘站起身,袖中滑落一方素帕,轻轻盖在陈掌柜脸上:\"送陈叔去见他的太子殿下。\"
地牢外的庭院里,三十余位商会分掌柜跪了满地。
当陈掌柜的尸体被拖出来时,人群里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谢无尘站在台阶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南洋的规矩,吃里扒外者,死。\"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发白的脸,\"明日起,各分号账册送总堂核查。\"
更漏滴到第五十声时,沈璃正靠在软榻上翻《西洲铁矿分布图》。
腕间的凰骨突然烫得惊人,她\"嘶\"地抽回手,便见床角的魂匣泛起幽蓝微光——那是用凰族秘法制的魂器,能感应千里外骨片的共鸣。
\"青鸢!\"她掀开锦被,赤足踩在青砖上,\"去看熔炉。\"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轰\"的一声闷响。
沈璃冲到窗边,便见东南方的天际泛起暗红,像有人在云层里泼了血。
骨片上的青痕此刻变成了金红,随着心跳一下下灼痛。
\"西洲......\"她抚着骨片低笑,指尖在窗纸上按出个浅印,\"周老以为偷了凰火纹路就能铸出神器,却不知这火认的是血脉。\"她转身取过案头的茶盏,温水浸过骨片时,水面浮起几缕淡青雾气,\"非我族类,强行引火......\"
千里外的西洲铁坊里,周伯渊跪在焦土中。
曾经高达三丈的高炉此刻只剩半截烧红的铁架,满地都是扭曲的铁块,像被巨人踩碎的蚂蚁。
他怀里还抱着半块未融化的玄铁,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那是方才爆炸时从炉心崩出来的。
\"老周头,这火......\"跟了他三十年的老伙计颤巍巍扶他起来,\"像是有灵识,专挑咱们藏着的密铁烧。\"
周伯渊望着夜空里未散的烟火,突然想起沈璃当日说的话:\"凰火认的是骨,是血,是刻在魂里的契约。\"他摸向袖中那面铜镜——今早还映着凰火纹路,此刻却裂成了碎片,镜面里凝着暗红的血锈。
\"我们......\"他喉间发紧,\"惹怒了凤凰。\"
南洋的晨雾漫进议事堂时,沈璃正将最后一枚算珠归位。
她望着案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西洲铁商损失清单》,指尖划过\"高炉损毁十九座,精铁流失三万斤\"的字样,突然轻笑出声。
\"青鸢。\"她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去取那方刻着'凰羽'的令牌。\"
青鸢捧着檀木匣进来时,沈璃正望着腕间的骨片发呆。
晨光透过窗纸照在骨片上,那些细密的纹路突然连成一只振翅的凤凰,在她手背上投下金红的影子。
\"明日。\"她指尖抚过匣中那方玄铁令牌,\"该让天下人知道,凰羽盟的火,从来不是谁都能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