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商会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时,沈璃正站在廊下。
晨雾未散,她望着门内攒动的人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绣的缠枝莲——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纹样,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每片花瓣。
“沈姑娘,许老请您进去。”小斯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抬步进门,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百来张红木桌椅早已坐满,最上首的主位空着,却已摆好了许怀瑾惯用的汝窑茶盏。
“诸位静一静。”
许怀瑾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清越又沉实。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扶着椅背站起,斑白的鬓角在晨光里泛着银,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沈璃记得,十年前父亲为救落水的许家独子,在寒江里泡了三个时辰,当时许怀瑾也是这样的眼神,攥着父亲的手说:“沈兄的恩,许某记一辈子。”
“今日召大家来,是要宣布两件事。”许怀瑾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其一,江南商会即日起,所有库存丝绸优先供给朝廷织造局。其二——”他话音一顿,将黄绢“唰”地抖开,沈璃看见上面赫然盖着太子府的凤纹印,“与太子府私订的‘特供’契约,作废。”
满堂哗然。
有人拍案,有人倒吸冷气,最末排的周德海“腾”地站起,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脆响。
这个太子府的胖账房此刻脸涨得像猪肝,肥肉堆里的小眼睛直往沈璃这儿剜:“许老这是何意?契约上盖着商会的麒麟印,说撕就撕?莫不是有人……”
“周管家。”许怀瑾将契约往火盆里一丢,橘色火苗立刻舔上绢帛,“当年令尊在扬州码头当搬运工,被地痞打断腿,是沈老爷掏的药钱。如今沈姑娘要讨个公道,许某不过是还当年的人情。”他转身看向周德海,“你若觉得不公,尽管去太子爷那儿告状——但你敢说,这契约里写的‘每匹丝绸抽成三成’,是给太子府,还是给你周大管家的私库?”
周德海的脸瞬间煞白,喉结滚了两滚,终究没敢接话。
他狠狠瞪了沈璃一眼,拂袖便走,玄色官服下摆扫过案几,茶盏“叮”地撞在地上,碎成几片。
沈璃垂眸盯着那片碎瓷,前世此时,她正蹲在绣楼里绣并蒂莲,还在为太子多看了她一眼而心跳如鼓。
如今再看周德海的背影,她忽然想起前世刑场,这个胖子举着账本说“沈家通敌”时,也是这样的油光水滑——可当时她怎么就信了呢?
“沈姑娘。”许怀瑾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老人朝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火盆里将熄的灰烬,“该做的,许某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太子爷怎么接招了。”
沈璃回以一礼,袖中手指悄悄攥紧。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不是紧张,是期待——就像前世被林晚卿的人拖去刑场时,她攥着母亲塞给她的血玉簪,也是这样的感觉,只不过那时是绝望,现在是锋利的、带刺的希望。
太子府的偏殿里,茶盏碎片扎进萧承璟的手背,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龙纹地毯上。
他盯着那抹红,耳边还响着周德海的汇报:“许老当众撕了契约,还拿小人当年的事说事……”
“废物!”萧承璟抄起案上的镇纸砸过去,正砸在周德海脚边,“你当本太子养你是看你被个老匹夫骂?去!把沈家的绸缎庄、米行全封了!还有那江南商会——”他眯起眼,“派暗卫去,把他们的账房翻个底朝天。本太子就不信,许怀瑾能干净得连半片纸都不留!”
周德海跪在地上,额头沁着冷汗。
他望着太子青黑的眼眶,突然想起昨夜在乾清宫,皇帝指着账本骂“通敌”时,太子也是这样的眼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狼,红着眼要咬人。
“是。”他叩了个头,退出门时撞在门框上,却连疼都不敢哼一声。
深夜的江南商会仓库,沈璃举着烛台,霉味混着旧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竹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个檀木匣,里面是许怀瑾刚送来的真账本。
“都转移好了?”沈璃掀开最上面的草席,下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几个锦盒,“暗卫会从后墙的狗洞进,对吧?”
“回姑娘,商会的王二已经在狗洞撒了雄黄粉。”阿竹压低声音,“那几个暗卫要是爬进来,保准被地上的捕兽夹夹断腿。”
沈璃笑了,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她从匣里取出一份伪造的交易明细,笔尖在“北戎”两个字上顿了顿,又添了几笔——要模糊,但足够让刑部的人看出是太子府的凤纹印。
“阿竹,把这个夹在第三层的《茶经》里。”她将纸页塞进一本旧书,“太子要是派周德海来查账……”她指尖轻轻划过书页,“他会以为找到了救命稻草,可实际上——”
“是催命符。”阿竹接口,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沈璃摸了摸鬓角的血玉簪,前世母亲就是用这根簪子划破手腕,在她手心里写了个“逃”字。
如今簪子还是温的,可她再也不用逃了。
“走。”她吹灭烛台,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那本《茶经》上,“天快亮了,太子该急了。”
仓库外,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沈璃裹紧披风,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
她知道,等太阳升起,周德海会带着太子的命令冲进商会;她知道,那个伪造的账本会被“意外”发现;她更知道,当太子看见“北戎”两个字时,眼里的慌乱会比前世刑场上的她更甚。
毕竟——
这一世,该跪的,是他们。
晨光透过太子府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切出棱形光斑。
萧承璟捏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茶沫子溅在玄色朝服上,晕开深褐的渍。
周德海跪在三步外,额头沁着细汗,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响——太子昨夜摔了半屋子瓷器,此刻连呼吸都带着戾气。
“昨日许老撕契,分明是有人背后挑唆。”萧承璟突然将茶盏砸向门槛,碎瓷片擦着周德海耳尖飞过,“去查沈家所有铺面的账,米行的粮价、绸缎庄的进项,连沈璃院子里的脂粉钱都给本太子翻出来!若有半分差池——”他眯起眼,“你知道本太子的规矩。”
周德海浑身一震,重重叩首时额头撞在砖上发出闷响:“奴才明白!定将沈家上下查个底朝天,绝不让那小蹄子再搅浑水!”他余光瞥见太子案头摆着半卷未看完的《孙子兵法》,书角被揉得发皱,想起昨夜太子在密室烧了三箱账本,喉间的冷汗顺着衣领滑进后背。
沈璃的马车拐过朱雀街时,车帘被风掀起一角。
她望着街边茶棚里交头接耳的百姓——许老撕契的消息早顺着茶盏碰响的声音传遍京城,此刻有人举着茶碗比划:“听说太子府的契约抽成三成?这哪是皇家做派,倒像市井泼皮……”
“姑娘,要放下车帘吗?”阿竹掀开车帘的手顿住,指尖沾着车帘边缘的金线。
沈璃却摇了摇头,指腹摩挲着腕间的翡翠镯子——这是前世母亲临刑前塞给她的最后信物,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不必。”她望着街角茶棚里说书人正拍着醒木喊“且听下回分解”,唇角勾起极淡的笑,“他们说得还不够多,等周德海查账的消息传开……”她垂眸看向自己交叠在膝头的手,“太子该急得跳脚了。”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茶棚里的说书人突然提高嗓门:“诸位可知那沈姑娘?当年太子微服见她一面,如今倒成了太子妃的眼中钉……”沈璃隔着车帘听见,指尖在镯子上轻轻一叩——这正是她要的。
前世林晚卿用舆论将她逼成“攀附权贵的贱人”,这一世,她要让舆论成为割开东宫面皮的刀。
月上柳梢时,江南商会后墙的狗洞传来细碎响动。
三个黑衣暗卫裹着夜行衣,腰间短刀在月光下泛冷。
为首的暗卫蹲在洞边嗅了嗅,皱眉道:“有雄黄味。”另一个矮壮暗卫嗤笑:“商人家防个蛇虫鼠蚁罢了,能有什么——”话音未落,“咔”的脆响惊得三人僵住——矮壮暗卫的左脚陷进捕兽夹,铁齿咬进小腿,血立刻浸透了裤管。
“蠢货!”为首暗卫抽出短刀割断同伴腿上的夹子,压低声音骂,“太子要的是账本,不是你们的命!”他踢开地上的草席,露出下面整排锦盒,最上面的《茶经》被翻得半开,一张泛黄纸页滑落——“北戎”二字刺得他瞳孔骤缩。
他迅速将纸页塞回书里,冲另外两人使眼色:“带着这书,快走!”
太子府密室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
周德海捧着那本《茶经》跪在地上,额头的汗滴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圆:“殿下,这是在商会密室找到的……”他颤抖着翻开书,泛黄纸页上“太子府凤纹印”的拓印若隐若现,下面密密麻麻写着“北戎商队”“二十车皮货”“银五万两”。
萧承璟的手指捏着纸页边缘,指节泛白。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这正是他与北戎交易的暗语!
前世他以为是沈家通敌,后来才知是自己被林晚卿当枪使,可这一世……他猛地抬头看向周德海:“这账本从哪来的?”
“奴才问过暗卫,说是藏在商会最里层的锦盒下。”周德海缩了缩脖子,“许老撕契时故意激奴才,怕是早有准备……”
“准备?”萧承璟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他将纸页揉成一团砸向周德海,“他们不是准备,是要我的命!”他踉跄着走到密室暗门前,手按在门环上的青铜兽首上——里面藏着他与北戎的所有密信。
此刻他突然想起昨夜皇帝召他去乾清宫时,案头摆着本《春秋》,翻到“郑伯克段于鄢”那页,皇帝盯着他说:“太子当知,家国二字,家在前。”
“传我的令。”萧承璟转身时,暗门在身后发出“咔嗒”轻响,“明日起,我以巡视北境为由离京。”他望着周德海震惊的眼神,冷笑,“那些老匹夫不是爱查账?等我回来,京城里就只剩听话的人。”
与此同时,御史台后巷的青石板上,阿竹裹着夜行衣,将檀木匣塞进朱漆门缝。
匣内真账本的封皮擦过门框,发出极轻的“吱呀”声。
她退到墙根,望着门内值夜的老御史举着烛台过来,转身融入夜色——沈璃说过,要让皇帝自己撕开太子的画皮,比她亲手撕更疼。
乾清宫的烛火彻夜未熄。
皇帝捏着真账本的手在发抖,“北戎”“通敌”“银十万两”的字样在烛光里跳动。
他想起太子昨日跪在阶下说“儿臣绝无二心”时的诚恳模样,又想起沈璃的父亲沈万三当年跪在他面前说“愿以家财充军饷”时的热络。
“传太子。”他将账本拍在龙案上,声音像敲在青铜上,“立刻。”
沈璃的书房里,血玉簪在烛火下泛着幽红。
她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听着更夫敲过三更,指尖轻轻抚过案头的《北境舆图》——太子要南巡?
不,他是要去北境销毁证据。
可他不知道,真账本里的每一笔,都有北戎商队的印记,都有太子府暗卫的签字。
“阿竹。”她唤了一声,窗外传来极轻的应和。
她将舆图折起塞进信筒,推窗时一阵风卷进来,吹得烛火摇晃,“把这个交给北境的陈将军。”她望着信筒消失在夜色里,又摸了摸鬓角的血玉簪,“萧承璟,你以为离京就能脱身?”她对着窗玻璃里的自己笑了,“这一世,你连跪的机会,都是我给的。”
太子府的角楼传来三更梆子声时,萧承璟正站在东宫门口。
他望着皇帝的传召太监踏月而来,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这夜的风里,有血的味道,有火的味道,还有,他即将失去一切的味道。
他转身对守在门口的侍卫说:“东宫的门,从今夜起,只开一条缝。”
乌云遮住月亮的刹那,东宫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