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沈璃便已换了身青灰棉裙,鬓边只簪一支檀木簪。
小桃捧着斗篷要给她披上,被她抬手按住:\"茶楼后巷风大,但穿得太厚重反而显眼。\"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额前碎发,镜中倒影眼尾微挑,哪还有半分往日温婉模样。
城南茶楼的后门虚掩着,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
沈璃侧身闪进去时,炭盆里的柏木香混着新茶的清苦扑面而来。
二楼雅间的雕花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她贴着墙根挪到帘后,指尖刚触到粗糙的竹篾,便听见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阿烈大人。\"崔嬷嬷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林妃娘娘昨儿还说,这雪天路滑,您何苦亲自来。\"
沈璃屏住呼吸。
帘缝里漏进一线光,正照见崔嬷嬷灰斗篷上的银鼠毛——那是林晚卿去年赏她的,她总爱穿出来显摆。
对面坐的男人裹着玄色大氅,露出半截手腕,皮肤呈常年不见光的青白,正是太子暗卫探到的北戎细作阿烈。
\"崔妈妈可知,北戎王庭的狼崽子们等得不耐烦了。\"阿烈的口音带着生硬的卷舌,\"太子允诺的北境粮仓地图,拖了两月有余。\"他伸手叩了叩桌案,\"再拿不出东西,别说粮草,连去年送的三十车玄铁,都得算利息。\"
崔嬷嬷的手指绞着斗篷系带,银鼠毛被揉成乱团:\"不是我们拖延...林妃如今在东宫连晨省都免了,前日太子去看沈姑娘绣的百鸟朝凤图,在偏殿待了三个时辰...\"
\"够了。\"阿烈突然拍桌,茶盏震得跳起来,\"太子要北戎铁骑踏平西境,我们要大楚残玉寻龙脉——各取所需的事,扯什么后宅争宠?\"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这是太子亲笔的通关令,让守关将领放我们的商队进境。
你拿回去给林妃,告诉她,若再拿不出残玉,别怪我把她当年在大楚行宫私藏龙纹玉的事,捅到皇帝跟前。\"
沈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果然,林晚卿的\"残玉\"和太子的\"铁骑\",原是拿大楚旧物换外敌刀刃。
她望着阿烈推过来的纸包,封泥上的\"萧\"字朱印还带着湿气——这该是太子昨夜才盖的。
楼下突然传来酒肆跑堂的吆喝:\"客官您慢走——\"
阿烈猛地站起,玄色大氅扫得茶盏叮当响。
崔嬷嬷也慌了神,油皮纸包没抓稳,\"啪\"地掉在地上。
沈璃盯着那纸包滚到帘脚,心跳如擂鼓——这就是她要的凭证。
\"什么人?\"阿烈抽出腰间短刀,刀尖挑开竹帘。
沈璃后退半步,后背抵上雕花窗棂。
却听楼下\"轰\"地一声,影七带着四个暗卫踹开茶楼门,佩刀相撞的清响刺破晨雾:\"太子殿下有令,拿北戎细作!\"
阿烈的短刀\"当啷\"落地。
他望着影七腰间的东宫令牌,突然笑了:\"好个太子,既要借我们的手,又要撇清干系...\"话未说完已被按倒在地,油皮纸包被影七抢在手里。
沈璃贴着窗棂缓缓蹲下。
她看见崔嬷嬷趁乱抓起斗篷往楼下跑,却被影七的手下拦住;看见阿烈被反剪双手时,袖口滑出半块龙纹玉——和她屏风夹层里的那半块,纹路严丝合缝。
\"小姐!\"小桃的声音从后巷传来,\"王伯说屏风已经送到茶楼后院了!\"
沈璃扶着窗沿站起。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烫得人发疼。
她摸出袖中丝帕,轻轻擦去掌心的血痕——阿烈的龙纹玉,崔嬷嬷的惊慌,太子的通关令,这局棋的棋子,总算都落齐了。
是夜,沈府绣坊的灯烛一直亮到三更。
沈璃坐在案前,看着铺展的宣纸——影七虽抢了通关令,可她早让小桃混在围观人群里,用炭笔拓下了朱印纹路。
此刻案头摆着三份誊抄的副本,每份都盖着和原件分毫不差的\"萧\"字印。
\"小姐,该歇了。\"小桃端来参汤,\"明儿还要去慈安宫给皇后娘娘送新绣的帐幔。\"
沈璃捏着副本的边角,纸页发出细碎的响:\"去回王伯,明早把屏风抬到慈安宫偏殿。\"她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就说...这是沈家献给皇后娘娘的冬日贺礼。\"
东宫的早朝比往常散得早。
萧承璟踢开脚边的炭盆,火星子溅在谢无尘的朝靴上,烫得他皱眉。\"沈璃截了阿烈?\"萧承璟扯松冠带,发尾垂在玄色龙纹锦袍上,\"影七那蠢货,怎么不连人带证据一起杀了?\"
谢无尘躬身:\"影七说,当时茶楼里有十几个茶客,硬杀恐生事端。\"他顿了顿,\"且...沈姑娘的绣坊丫鬟,当时也在楼下。\"
萧承璟突然笑了,笑声像碎冰撞在玉瓶上:\"她倒会挑时候。\"他抓起案上的茶盏,指节捏得发白,\"你说,她要这些证据做什么?
呈给皇帝?
还是拿给林晚卿?\"
\"臣以为,沈姑娘想要的,是让殿下您亲自去求她。\"谢无尘望着萧承璟泛红的眼尾,想起二十年前先太子临终前,也是这样红着眼说\"棋差一步\"。
萧承璟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缝。
他盯着掌心里的碎片,忽然道:\"你去试探她。
就说...孤愿与她联手,收拾林晚卿的烂摊子。\"
谢无尘抬头:\"殿下是要...\"
\"她不是要报仇么?\"萧承璟将碎茶盏扔进炭盆,火星\"腾\"地窜起来,\"孤给她沈家的公道,她替孤稳住北戎。
各取所需,总比她拿着证据去御前哭闹体面。\"
谢无尘退出殿门时,听见萧承璟在身后低笑:\"沈璃啊沈璃,你以为拿到通关令就能赢?
等你以为握住孤的命门时...\"他的话被风声截断,只余炭盆里碎瓷爆裂的轻响。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沈府朱漆大门上。
谢无尘站在台阶下,望着门楣上\"沈氏绣坊\"的金漆匾额,抬手扣响铜环。
门房刚开了条缝,他便听见里面传来绣娘的笑声:\"沈姑娘今儿心情好,说要教我们绣并蒂莲呢。\"
谢无尘整理了下朝服的袖口。
他望着门内影影绰绰的人影,忽然想起萧承璟说的\"各取所需\"——这局棋,到底是谁在做执棋人,怕是要等落子后才分得清。
暮色漫过沈府朱漆门廊时,谢无尘的玄色官靴终于踏上青石板台阶。
门房阿福刚要通传,却见沈璃已从月洞门款步而来,鬓边檀木簪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截被揉碎的古玉。
\"谢大人日理万机,怎得空到寒舍?\"沈璃停在阶下,指尖虚虚扶着廊柱,笑意在嘴角只勾了半分。
她早算到太子会派谢无尘来——阿烈被抓时影七腰间的东宫令牌太显眼,萧承璟若不想让通关令的事闹大,总得先探她的口风。
谢无尘望着她袖中若隐若现的银线绣纹——那是沈家绣坊独有的\"缠枝莲\"暗纹,连宫里头面都要找她们订。
他忽然想起今早太子捏碎茶盏时说的\"各取所需\",喉间便有些发紧:\"沈姑娘可知,殿下素来看重有识之士。\"他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佩,\"前日在御花园见你瞧着那株老梅发怔,殿下特命人雕了这枝寒梅佩。\"
沈璃垂眸看那玉佩,冰裂纹里凝着半滴未化的雪水。
萧承璟总爱用这种\"贴心\"的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前世她接过他送的绣绷时,也是这样温温凉凉的触感。
她抬眼时笑意更淡:\"谢大人替殿下传话,莫不是想说...若我愿助他稳住北戎,他便还沈家公道?\"
谢无尘的指尖在玉佩上顿住。
这女子竟连太子未说出口的条件都猜透了。
他望着沈璃眼尾那抹极淡的红,忽然想起东宫卷宗里沈家灭门前的状纸——她跪在大理寺门口连递了七日,指节都磨破了,状纸上却只写着\"求查沈家通敌案\"七个血字。\"沈姑娘若应下,殿下可保沈家商路畅通,甚至...\"
\"甚至让我做第二个林晚卿?\"沈璃突然轻笑,声音像冰棱划过玉盘,\"谢大人可知,东宫的琉璃瓦下埋着多少白骨?
林晚卿的'残玉',太子的'铁骑',你们拿大楚的山河做赌,当我是来讨糖吃的孩童?\"她向前半步,檀木簪在暮色里闪了闪,\"不如我送大人句话:东宫将倾,唯智者可活。\"
谢无尘的后背突然沁出冷汗。
他望着沈璃身后渐次亮起的灯笼,那暖黄的光裹着她,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寒潭。
直到门房阿福来请用茶,他才惊觉自己的官靴已在青石板上碾出半道印子。\"沈姑娘的话,某自会如实回禀。\"他将玉佩轻轻放在石桌上,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沈璃望着谢无尘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指尖慢慢攥紧了袖中丝帕。
石桌上的玉佩还沾着他掌心的温度,她却像碰着毒蛇般缩回手——萧承璟这招\"以退为进\"太眼熟了,前世他也是这样,用\"我会查清楚\"的承诺,骗她交出最后那封能证明沈家清白的信。
更漏敲过三更时,沈璃提着羊角灯走进藏书阁。
旧檀木书架上蒙着层薄灰,她却熟稔地绕过第三排,在最顶层的暗格里摸出个绣着缠枝莲的布包。
布包解开,露出卷了百年的绢帛,边角的金线虽褪了色,\"百年棋局\"四个篆字仍清晰如昨——这是高祖皇帝为制衡外戚留下的秘图,前世沈家被抄时,她藏在绣绷夹层里才得以保存。
\"原来你们都在等一个人...\"沈璃的指尖抚过绢帛上的星罗棋阵,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等一个能掀了这盘死局的人。\"她想起阿烈袖口的半块龙纹玉,想起太子通关令上的朱印,忽然低笑出声,\"可惜,那个人已经来了。\"
与此同时,东宫承乾殿的烛火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
萧承璟捏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这是今早沈璃\"不小心\"落在偏殿的——他原以为是女儿家的小手段,却在撕开封口时,从夹层里抖出张染了茶渍的密函。
\"太子三年前遣暗卫送北戎玄铁三十车,换得西境布防图......\"萧承璟的声音像浸了冰碴,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个沈璃!\"他抓起案上的狼毫笔,笔杆在掌心折成两截,\"竟在孤眼皮子底下埋了这么久的线!\"
窗外的乌云不知何时压到了屋檐,第一声惊雷滚过天际时,萧承璟猛地扯开朝服领口。
他望着案头那封密函,突然想起谢无尘回禀时说的\"东宫将倾\",喉间像是卡了把钝刀。\"去传影七。\"他对着暗处冷笑,\"明儿起,沈府的门不许放半个人出去——孤倒要看看,她藏的那些'证据',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惊雷第二声炸响时,沈璃正将\"百年棋局\"重新裹进布包。
她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唇角却勾起抹极淡的笑——萧承璟的动作比她料想的还快些,倒省了她再添把火。
她吹灭灯笼,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轻声道:\"小桃,明儿起,绣坊的门要关紧了。\"
而在沈府外的巷子里,几个裹着夜行衣的身影正贴着墙根移动。
为首者腰间挂着东宫暗卫的银鱼牌,在闪电的映照下,泛着冷森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