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的宫灯将青石道照得暖黄,檐角铜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
沈璃坐在软轿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血玉簪,轿帘缝隙漏进的光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影。
太子亲笔邀约的帖子是申时送到沈家绣坊的,洒金笺上“赏花灯”三字力透纸背,却让她后颈泛起凉意——萧承璟何至于纡尊降贵,邀一个商贾之女共度元夕?
轿辇停在偏殿外时,她垂眸看了眼身上素色月白锦裙。
这是晨起特意挑的,没有金线滚边,只在裙角绣了两朵隐青的海棠,既不失体面,又绝无半分僭越。
小桃要替她簪珠花,被她按住了手:“太子妃禁足,满宫的眼睛都盯着呢。”
偏殿门帘掀起的刹那,沈璃先闻到了沉水香。
太子萧承璟斜倚在软榻上,玄色常服未束玉带,发间只插一支青玉簪,倒比平日多了几分随意。
他抬眼扫过来时,沈璃忽然想起前世刑场上他那双眼——那时也是这样凉,像深潭里淬了冰的月光。
“沈小姐来了。”萧承璟指了指下手的座席,声音里带着几分酒气,“孤素闻沈小姐善诗,今日元夕,倒要讨杯酒,听首应景的。”
沈璃屈膝行礼,袖中绢帛被攥得发皱——那是母亲留下的藏宝图。
她坐定后,小宦者奉来温酒,青瓷盏触到指尖的温度让她回神:“殿下谬赞了,民女不过略通一二。”
酒过三巡,殿外传来巡夜的更声。
萧承璟忽然放下酒盏,青玉杯底磕在案几上发出脆响:“沈小姐可曾听过前世之事?”
沈璃的指尖在杯沿顿住。
前世?
是林晚卿那个穿越女的秘密,还是大楚余孽的旧话?
她垂眸轻笑,喉间溢出低吟:“风起青萍末,云沉月不明。”
殿内烛火猛地晃了晃。
萧承璟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两句诗是他十二岁在书斋里写的,当时被先生批“少年人不该有这般沉郁”,他一气之下烧了诗稿,连谢无尘都没见过。
此刻从沈璃口中念出,像一根细针猛地扎进他后心。
“好诗。”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却发紧,“倒像是应了近日东宫的风雨。”
沈璃抬眼,正撞进他审视的目光里。
偏殿角落的屏风后传来极轻的衣料摩擦声——谢无尘该是立在那里,她早料到太子不会单独见她。
“殿下指的可是太子妃被禁足?”她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酒液辛辣,“民女前日去慈安寺上香,听见几个婆子说,太子妃娘娘原是大楚余脉。”
萧承璟的指节在案几上叩了叩,很慢,像是在数心跳:“孤听闻有人借势搅弄风云。”
沈璃放下酒盏,杯底与案几相碰的轻响里,她想起昨夜在绣坊顶楼展开的藏宝图。
大楚的龙纹在绢帛上若隐若现,和林晚卿残玉的纹路严丝合缝。
“人若自乱阵脚,旁人不过推一把罢了。”她垂眸望着杯中晃动的烛影,“就像那堵墙,本就裂了缝,风一灌进来,自然要塌。”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松枝爆裂的轻响。
萧承璟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很久,忽然笑了:“沈小姐果然聪慧。”他端起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映着烛火,“孤敬你这杯。”
沈璃捧起酒盏相碰,指尖触到他杯沿的刹那,分明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前世刑场,这双手曾捏碎她递去的血书,如今却端着酒盏,像在敬一个盟友。
更声又起,已是三更天。
萧承璟起身送她,玄色衣摆扫过她的裙角。
走到殿门口时,他忽然停步:“沈小姐可知,林晚卿房里那半封密信,烧得极妙?”
沈璃脚步微顿,转身时笑意未达眼底:“民女只知,该烧的,总要烧干净。”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落了,细雪扑在脸上凉丝丝的。
沈璃踩着满地碎琼往宫门口走,袖中忽然触到个硬邦邦的物件——是方才离席时,她悄悄塞进案几缝隙的香囊。
绣着并蒂莲的丝囊里,装着半块与林晚卿残玉纹路契合的碎玉。
“小姐。”小桃举着伞迎上来,伞面落了层薄雪,“轿辇在那边。”
沈璃望着偏殿方向,那里的灯火在雪幕里晕成模糊的暖黄。
她摸了摸发间的血玉簪,指尖沾了雪水的凉,却笑得比檐角冰棱更冷——萧承璟要查大楚宝藏,林晚卿要复国,这局里的棋子,该换一换了。
行至宫门口,她忽然顿住脚步。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雪地里停了停,又转身离去。
沈璃没有回头,只将袖中香囊的穗子又往深处塞了塞——待明日太子发现案几缝隙里的丝囊,该会明白,这局棋,她才是执秤的人。
宫门外的雪越下越密,沈璃的轿辇刚转过朱红宫墙,萧承璟的脚步声便裹着雪粒追了过来。
她扶着小桃的手正要上轿,忽觉袖角一沉——玄色广袖扫过她腕间血玉簪,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沈小姐留步。\"
萧承璟站在三步外,雪落在他肩头,将玄色常服染成淡灰。
他掌心托着方才她塞进案几缝隙的香囊,丝囊上并蒂莲的金线被雪水浸得发亮。
沈璃垂眸扫过那半枚谶语,喉间泛起冷笑——她原想让他自己发现,倒省了她递的功夫。
\"民女愚钝,不知殿下何意?\"她后退半步,雪水渗进绣鞋,冰得脚趾发疼。
萧承璟忽然倾身,将香囊塞进她掌心。
他的指腹擦过她虎口,带着常年握剑的粗粝:\"沈小姐方才说'该烧的总要烧干净',孤倒觉得,有些东西,烧了不如留着。\"他退后两步,玄色衣摆扫过积雪,\"这香囊,孤收着。\"
沈璃望着掌心微温的丝囊,忽觉喉间发苦——前世刑场上,他也是这样,用最温驯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她将香囊攥进袖中,抬眼时已换了副温婉笑意:\"既如此,民女再赠殿下一言。\"她压低声音,\"东宫将倾,唯智者可活。\"
萧承璟的瞳孔骤缩。
他望着她发间血玉簪,那是沈家祖传的物件,前世她死时,这簪子正插在林晚卿鬓边。
雪落进他眼底,将那抹震动压成深潭:\"沈小姐这是在教孤做棋?\"
\"民女不过是...替棋子指条活路。\"沈璃福身,裙角扫过积雪,\"夜深露重,殿下请回。\"
轿帘落下的刹那,她听见萧承璟低笑一声,混着雪粒撞在轿壁上:\"有意思。\"
轿辇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小桃凑过来,掌心攥着张染了茶渍的纸条:\"方才在宫门口,影七的信鸽落我伞柄上了。\"她指尖发颤,\"崔嬷嬷...去了城西破庙,和阿烈见了面。\"
沈璃展开纸条,墨迹被雪水晕开,却仍能看清\"西域商队粮草\"几个字。
她捏着纸角的手青筋微凸——崔嬷嬷是太子妃陪嫁,阿烈是北戎细作,前世沈家被构陷通敌,正是因为这批\"北戎粮草\"的假账。
\"影七现在何处?\"她将纸条塞进炭炉,火星噼啪舔过\"粮草\"二字。
\"在城南茶楼蹲守。\"小桃搓着冻红的手,\"崔嬷嬷明日未时三刻约了阿烈,说是要'交割凭证'。\"
沈璃望着车窗外飞旋的雪片,唇角勾起冷意。
前世林晚卿就是用这\"凭证\"让沈家成了北戎细作的\"同谋\",如今她倒要看看,这凭证上究竟盖着谁的印——是太子妃的私章,还是太子的虎符?
\"命影七继续盯着,莫要打草惊蛇。\"她抚着腕间血玉簪,那是母亲临刑前塞给她的,\"明日未时,我亲自去城南。\"
小桃倒抽一口冷气:\"小姐!那茶楼鱼龙混杂,万一...\"
\"若我不去,如何让他们把凭证送到我手里?\"沈璃将暖炉塞进小桃怀里,\"你且记着,明日卯时三刻,让王伯把新到的苏绣屏风抬去茶楼后院——屏风夹层里,该放些'意外'。\"
小桃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亮起来:\"小姐是要...\"
\"嘘。\"沈璃按住她的手,\"有些事,说破了就不灵了。\"
此时太子东宫的烛火正烧得噼啪作响。
谢无尘立在书案前,望着萧承璟反复摩挲的香囊,喉结动了动:\"殿下,沈璃今日所言...似有深意。\"
萧承璟将香囊搁在案上,谶语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指尖划过\"东宫将倾\"四字,忽然笑了:\"你说她像谁?\"
谢无尘一怔:\"殿下是说...大楚的...\"
\"她比大楚那些遗老聪明百倍。\"萧承璟拿起狼毫,在宣纸上临摹那两句诗,\"风起青萍末,云沉月不明——这是孤十二岁写的,连你都没见过。\"他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个墨团,\"她怎会知道?\"
谢无尘脊背发寒:\"难道...她当真...\"
\"她有前世?\"萧承璟将狼毫拍在案上,\"这世上哪有什么转世轮回。\"他抓起香囊,丝囊上的并蒂莲扎得他掌心发疼,\"不过是有人在她背后,把孤的旧账翻了个底朝天。\"
\"那林侧妃...\"
\"林晚卿的大楚残玉,沈璃的沈家藏宝图。\"萧承璟扯松领口,\"孤要的是北戎的铁骑,林晚卿要的是大楚的江山,沈璃要的是孤的命——这局棋,倒越来越有意思了。\"
谢无尘望着他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先太子也是这样,在棋局最热闹时,被一杯毒酒送了命。
他躬身行礼:\"殿下若信得过臣,臣明日便去查沈璃的绣坊——\"
\"不必。\"萧承璟将香囊收进暗格,\"她要做执棋者,孤便陪她下这盘棋。\"他望向窗外翻涌的雪云,\"等她以为要赢的时候...再收网。\"
雪夜里,城南茶楼的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影七缩在对面酒肆二楼,望着崔嬷嬷裹着灰斗篷闪进后巷,手中酒碗重重磕在窗台上——明日未时三刻,这里将是一局大棋的落子处。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沈璃的绣坊里,王伯正将最后一幅苏绣屏风抬上马车,屏风夹层里,除了沈家祖传的密信,还有半块与林晚卿残玉严丝合缝的大楚龙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