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在踏入太州地界的那一刻便消散殆尽。阿韫掀开车帘,目光所及之处,田垄阡陌整齐如画,沟渠水流淙淙,秧苗长势喜人,与当时他们离开的景象又有所不同。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蓬勃的生机。韩菲更是兴奋地指着窗外:“阿韫你看,这才多久,我的故乡好似又不是我的故乡了!”车队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先绕行至城郊新辟的“官田”。太州郡守韩守仁 早得到消息,提前在此等候。他身着常服,站在田埂上,不似一郡之长,倒更像一位查看庄稼的老农。见到女儿归来,他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宽慰,随即目光便落在从容下车的阿韫身上。
“父亲!”韩菲像只欢快的燕子扑了过去。韩守仁拍了拍女儿的背,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阿韫脸上,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与了然的敬意。“阿韫姑娘,一路辛苦。”他拱手为礼,姿态比往日更为郑重。
阿韫还礼,微笑道:“郡守大人才真正辛劳。眼见太州焕然一新,民生复苏,此乃大功德。”
韩守仁捻须摇头,感慨道:“非我之功,实乃姑娘送来的那位‘阿杜拉 ”先生,与姑娘先前信中所提的方略,乃点睛之笔。”他引着阿韫走向田边一处特意圈出的地块,“请看,此乃阿杜拉带来的‘棉花’。”
只见一片绿苗已有尺许高,叶片阔大,长势明显比旁边本地常见的“草棉”健壮许多。一位卷发深目、穿着改短了汉服的高大男子,正操着生硬的官话,连比带划地向几个老农讲解着什么。见到郡守和阿韫,他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快步走来。
“郡守大人!阿韫小姐!”阿杜拉的官话虽怪,却充满热情,“苗,非常好!阳光,水,土,都喜欢!秋天,会有很多,很多的‘白色金子’!”
韩守仁难掩激动,对阿韫低声道:“此棉据阿杜拉所言,绒长且韧,亩产远超本地棉种。若真能推广成功,不仅我太州百姓御寒之物无忧,若能制成棉衣棉被供给边军……”他话未说尽,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已道尽一切。边关苦寒,冬季将士冻伤减员历来是朝廷心病,若太州能解决此难题,其功至伟,其在未来的分量也将截然不同。
“而且此物耐旱,”韩守仁继续道,指向远处一些坡地,“那些往年种不了细粮的薄田,如今也能派上大用场。阿杜拉还带来了几种耐贫瘠的豆种和一种名为‘玉米’的作物,试种情况都颇佳。”
一行人回到郡守府书房,屏退左右。韩守仁亲自为阿韫斟茶,神色转为凝重:“菲儿已将一路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告知与我 。京都局势波谲云诡,确如姑娘所料,有山雨欲来之势。”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阿韫,“姑娘此次特地转来太州是否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布局,心中可已有成算?”
韩守仁亲手斟满的茶汤已微凉,他却浑然未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韫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上。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十……十万人?进驻京都三十里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阿韫姑娘,此举形同……形同箭搭弓弦,再无回旋之地了!一旦泄露,便是万劫不复之罪啊!”
阿韫的目光沉静如深潭,仿佛早已将最坏的结局审视过千遍。她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计算着最后的时机。“郡守大人,正因为再无回旋,才必须先张弓搭箭。京都的棋局已近终盘,有人欲掀翻棋盘,我们若还恪守观棋不语的规矩,便是待宰的羔羊。这十万兵马,不是去攻城略地,而是去保我们的命。
她提到张砚山、张砚河两兄弟,语气中带着绝对的掌控力。“砚山沉稳,善守,可为主力,隐于西山坳,依林而驻,非令不动,如山岳镇守。砚河机敏,善疾行,可为奇兵,伏于东道口,扼守要冲,闻讯即出,如利刃出鞘。” 这两兄弟是她一手提拔,他们的忠诚只属于她,这支军队属于她, 这是她敢于行此险招的最大底气。
韩守仁看着阿韫,她平静的语气下是钢铁般的决心。他明白,这已不是商议,而是告知。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决然:“我明白了。太州这边,我会加紧筹措粮草,以商队之名,分批秘密运往预定地点。府库军械,也会择其精良,悄然输送。”
“有劳郡守。”阿韫点头,“此事成败,系于隐秘与速度。让砚山、砚河分批化整为零,扮作流民、商队护卫,昼伏夜出,务必在三月之内,于指定位置完成集结,等待我的最终信号。”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京都的方向,夜色浓重,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口。“多年的经营,无数的心血,都在此一举。我们的命,家族的运,乃至天下的势,都系于此了。收网的时候……快到了。”
房间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预示着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