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韫车驾启程那日,眼前景象是她未曾预料的。
军营辕门之外,黑压压的士兵们列队整齐,鸦雀无声,唯有边塞的风卷着旌旗猎猎作响。当她的马车缓缓驶出,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小神医,一路平安!”
刹那间,如同山洪决堤,成千上万人的呼声汇聚成一片真挚的海洋,“一路平安!”、“谢谢小神医!”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响彻云霄。
这些平日里刀口舔血、不善言辞的粗糙汉子,此刻许多人都红了眼眶,更有甚者,任由泪水顺着饱经风沙的脸颊滚落。他们比谁都清楚,京都的贵人大多瞧不起他们这些边关军汉。可这位小神医不同,她是真心待他们好——不仅医治他们的身体,更尊重他们的灵魂。她曾说,他们是“最美最可爱的人”,是他们守住了国土,才让千里之外的家人得以安居。这些朴素的话语,像炭火一样,温暖了他们被风沙浸透的筋骨和内心。
这震彻天地的送行,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韩菲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她紧紧抱住阿韫,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感动与不舍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阿韫的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她来时,目的明确得像一枚射向靶心的箭,全部心思都系于凌王一人之身。那些日夜操练的士兵,在她最初的谋划里,或许只是背景中模糊的、可被利用的群像。然而,这短短的几个月,那些布满厚茧的手掌、因思念家人而黯淡的眼神、以及得到一句简单关怀时受宠若惊的笑容,早已如滴水穿石,将她心中坚硬的功利外壳悄然洞穿。
她想起那个知道自己得了疫病的年轻士兵,哭着对她说,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娶媳妇,我妈说给我攒钱了,我回家就给我娶媳妇。她想起一个中年士兵,喝醉酒时,抱着同伴哭着说,来的的时候他媳妇怀孕了,也不知道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和孩子还好吗? 她想起那位不识字的老兵,在口述家书时,对妻子反复念叨的不过是“吃得饱,穿得暖,一切平安”,却在她代笔写下“甚是想念”四个字时,慌忙摆手,古铜色的脸上竟泛起羞涩的红晕。这些鲜活的、滚烫的生命细节,远比任何宏大的说教更具力量。 他们让她真切地触摸到何谓“边关”,何谓“守护”——不是朝堂奏疏里冰冷的数字,而是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用青春与孤独筑起的血肉长城。
曾几何时,她苏韵瑾自以为聪慧,通晓权谋平衡之术。可在这里,在这片被风沙浸透的土地上,是这些“大老粗”教会了她最朴素也最深刻的真理:真正的力量,源于真心实意地看见他人的苦难,并伸出手去。她为他们诊脉、送信,原以为是一种“给予”,末了才发现,这更是一场对自我灵魂的“救赎”。这场奔赴边关的旅程,原是她成长路上至关重要的一堂课。
阿韫的心中一片澄明,前方的路或许波诡云谲,但她已然不同。
车行至半途,在一片开阔的岔路口,阿韫示意停车。她走向苏慕言的马车,微微一礼,语气平静而坚定:
“苏大人,送至此处便可。我们行商之人,还有些私事要处理,譬如,将将士们的家书安然送达。就此别过,多谢大人一路照拂。”
她抬眼,眸中是一片清朗的江湖,“来日若江湖再见,在下定备上好酒,与大人不醉不归。”
苏慕言心中了然。他深知,此时一同返京对彼此都非明智之举。他们各有各的路要走,各有各的山要攀。这并非诀别,而是为了日后能在更高处相逢。他深深看了阿韫一眼,那目光复杂,包含了审视、叮嘱,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关切,关爱得让韩菲下意识挡在了阿韫身前。
阿韫被菲菲的反应逗得哭笑不得。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最寻常也最郑重的嘱托:
“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两辆马车最终驶向不同的方向,车轮卷起淡淡的尘烟,仿佛为这场离别画下了一个悠长的注脚。前程漫漫,他们都在奔赴各自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