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色未明,金銮殿内已黑压压立满了文武官员。今日早朝的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连殿角铜鹤口中吐出的御香都仿佛滞重了几分。百官个个屏息垂首,如惊弓之鸟,生怕一个不慎便惹来灭顶之灾。
龙椅上的皇帝单手支额,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他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臣子,最终落在刑部尚书严隶身上:“严卿,昭康遇刺一案,进展如何了?”
严隶心头一凛,快步出列,躬身时官袍后襟已渗出冷汗:“回陛下,涉案女子已擒获。经连夜审讯,她供认,虽在烟柳堂见过宣王数次,但宣王只是饮酒听曲,并无越矩之举。依臣初步判断,宣王殿下的确与此案无涉……”他略顿,喉结滚动,“臣定当彻查到底,必还昭世子一个真相,宣王一个清白。”
皇帝沉默片刻,指尖在龙案上轻叩,声如碎玉:“让大理寺叶侍郎协理此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三日后,朕要结果。”
“臣……遵旨。”严隶深深叩首,退回到队列中,后背的寒意却久久不散。皇帝口中那位“叶侍郎”,乃是大理寺少卿叶知秋,以铁面无私、手段凌厉着称,多年来,刑部与大理寺明争暗斗,皆自诩为昭国律法之砥柱,彼此视若寇仇。如今陛下命叶知秋协理,究竟是嫌刑部办案迟缓,还是……根本不信他严隶能给出“完美结果”?莫非这三日期限,本就是为他而设?陛下此举,想让叶知秋查我,难道三日后就是我的期限了吗?
“退朝——”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划破死寂。
百官如蒙大赦,却不敢喧哗,只依序无声退出大殿。严隶脚步虚浮,刚踏出殿门,便被一人拦住。来人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叶知秋。
“严侍郎,”叶知秋拱手,语气平淡无波,“陛下旨意,下官不敢怠慢。案卷与人犯,还请即刻移交大理寺。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严隶的面容,“此外,那日宫中之事,下官尚有几点不明,需向大人当面请教。不知大人可否移步一叙?”
严隶看着他,心头百味杂陈。此案如一口滚烫的油锅,那日皇上单独召见他,让他给宣王清白,用他的命来换全家安全,可是如果真查到我,家人如何不被我牵连。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劳叶侍郎。本官这就安排,随后就去找你,严某自当……知无不言。”
回到刑部衙门,严隶即刻吩咐主事将昭康世子一案的全部卷宗封箱,移交大理寺。他独自坐在值房内,指尖冰凉。窗外天色灰蒙,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提起笔,试图写下一封家书,嘱托后事,墨迹却因手腕颤抖而洇散开来。最终,他将纸团狠狠揉碎,掷入火盆。自那日入宫密谈,他便已看清了自己的结局。
曾几何时,他初入仕途,心中装的何尝不是一片朗朗乾坤?只想以手中律尺,量天下不公,求个海晏河清,让世间少些冤屈。
可官海浮沉,人心易变。不知从何时起,那简单的初心,竟被“家族永续”与“权势不倒”的妄念层层裹挟。想要的越来越多,脚下的路却越走越窄。
如今看来,不过是镜花水月,徒惹尘埃。罢了。余下的路,便由他们……自己走吧。
等主簿轻叩门扉,低声禀报“大人,卷宗已封箱完毕,可否即刻送往大理寺?”时,房内并无回应。他又提高声调请示了一遍,唯有穿堂而过的冷风呜咽作答。
主簿心头莫名一紧,壮着胆子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严隶依旧端坐在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身形挺直,仿佛仍在沉思。然而,走近些才看清,他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早已没了气息。他的官帽戴得一丝不苟,双手平稳地搁在膝上,唯有书案一角,放着一枚他平日视若珍宝、代表刑部尚书身份的银质令牌,旁边是一小只空的青瓷瓶。
不过一刻钟,叶知秋便带着大理寺的仵作和精锐衙役赶到了刑部。他站在值房门口,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室内井然有序的一切,最终定格在严隶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上。他上前,指尖掠过那冰凉的银牌和空瓷瓶,眼神复杂难辨。没有遗书,没有混乱,只有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严尚书……是服毒自尽。”仵作验看后,低声回报。
叶知秋沉默良久。他是在用死,来保全家族?是皇上默许的吗?他想用他的死结束这场案件。
他深吸一口气,对属下冷然道:“即刻封锁消息,严密封存此处一切物品。本官要立刻进宫,面圣。”
皇宫深处,当内侍将严隶自尽的消息低声禀报给正在批阅奏章的皇帝时,皇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奏章上留下了一小团刺目的红痕。他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