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三个月后,大婚前一晚,相府深处的水竹苑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喜庆的红色越发浓烈,却衬得独坐镜前的阿韫身影单薄。她没有像顾芷瑶出嫁前夜那般,有母亲握着她的手,细细叮嘱为人妻、为人媳的种种。相府因“风头太盛”而刻意低调,连族中宴席也只摆了一桌,这份冷清,与她身上华贵的嫁衣格格不入。
她曾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让辛夷悄悄给苏妈妈送了信。她只是想在那道宫墙彻底隔断一切前,再见一见那个将她养大、给了她最初温暖的人。
回信来得很快,却也冷得刺骨。苏妈妈拒绝了,字字句句皆是为她考量——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们之间,再不能是单纯的母女了。
阿韫捏着那封信,指尖冰凉。她懂的,她都懂。可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
夜深时,苏妈妈还是设法送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古朴的银质印信,底下压着一张短笺,只有寥寥数字:“吾儿嫁妆。珍重。”
几乎同时,苏慕言的信也到了。展开信纸,那熟悉的、清峻笔迹似乎也带上了夜露的潮湿:“未能背妹出阁,兄此生之憾。望自珍摄,余生顺遂。”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所有不能言说的牵挂与担忧,都压在这克制的寥寥数语之中。
阿韫将印信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银器渐渐被捂得温热。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坐着,望着跳跃的烛火,将眼底翻涌的酸涩一点点逼了回去。
一旁的辛夷和怀夕却早已忍不住,看着自家姑娘这般孤零零的模样,想到明日就要踏入那深似海的王府,连个能真心话别的亲眷都没有,小丫鬟抽抽噎噎,哭得喘不上气,比阿韫这个新嫁娘还要伤心百倍。
阿韫终于动了,她轻轻拉过辛夷和怀夕的手,不是还有你们在我身边:“别哭了,这是我踏入相府就注定的事。”
“姑娘……”辛夷抬起泪眼。
阿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遥远。
“这条路,终究是要我一个人走的,不能因为一时的情绪,坏了多年来的筹谋。”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盛装却孤寂的身影,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冰凉的印信紧紧攥入掌心,仿佛攥住了唯一一点真实的依靠。
“辛夷,怀夕,”她的声音已然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都去歇着吧。养足精神,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辛夷还在抽噎,怀夕到底年长些,红着眼眶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姑娘也早些安歇。”
阿韫微微颔首,看着两个丫鬟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房门。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的细微声响。那满室刺目的红,此刻看来竟像沙场上猎猎的战旗,预示着明日即将开启的、没有硝烟却更为凶险的征途。
她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床边一盏微弱的光,和衣躺下。窗外月色冰冷,透过窗棂洒在地面,如同铺了一层寒霜。
她闭上眼,不再去想苏妈妈的温暖,不去想苏慕言信中克制的遗憾,更不去想她那不着调的师父。
所有的酸涩、彷徨与不甘,都被她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封存起来。
明日,踏出相府,踏入瑞王府,那才是真正的战场。而她,必须赢。
【寿安堂·辰时正】
辰时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寿安堂内洒下斑驳的光影。屋内虽不比嫁嫡女时的喧腾,却也收拾得整洁庄重,透着几分刻意维持的热闹气。
阿韫身着绯红嫁衣,由怀夕和辛夷一左一右仔细搀扶着,缓步踏入堂内。她目光扫过端坐正中的老太君,一旁神色复杂的吴夫人,面容沉静的顾相爷,以及站在稍后位置的顾望舒和顾芷兰。
她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堂中,朝着老太君的方向,端端正正、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了下去。
额头轻触冰凉的地砖,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清晰地在寂静的堂中响起:
“孙女阿韫,拜别祖母,拜别父亲、母亲。”她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自阿韫来到相府,蒙父亲、母亲、祖母多方疼惜照拂,此恩此情,阿韫永世不忘。今日拜别亲人,叩谢相府……收养之恩。”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老太君看着眼前跪得笔直、一身红妆却难掩孤清的女孩,想起她平日里的伶俐与偶尔流露的依赖,心中那点因利益而起的盘算终究被真情压过,眼眶顿时红了。她向前倾身,虚扶了一把,声音带着慈祥与不舍:“好孩子,快起来。此去王府,不同家中,万事皆要仔细,照顾好自己。记住,相府永远是你的家,是你的倚仗。”
吴夫人拿着帕子,适时地挤出两滴眼泪,顺着老太君的话音接上,语气是标准的当家主母式的叮嘱:“好孩子,到了王府,定要恪守本分,好好伺候王爷,为王爷分忧解难,莫要辜负了相府的期望。”说完,便用帕子按着眼角,退后半步,将主场让回给老太君和相爷。
顾相爷面色沉静,眼底却深藏着复杂的思量。他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本并不起眼的蓝皮册子,递向仍跪着的阿韫。
“阿韫,”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这是为父私下为你添补的嫁妆,你把它交给瑞王即可。父亲……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阿韫能听见:“为父不求你别的,只盼你日后荣华安稳时,能记得相府待你的一二分恩情,日后……多多保重。”
阿韫双手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再次深深叩首:“女儿……谨记父亲教诲,谢父亲厚赠。”
顾望舒站在一旁,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即将踏入王府旋涡的义妹。顾芷兰则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韫在辛夷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将那本册子紧紧攥在手中,最后看了一眼堂中的“亲人”,轻声道:“此次女儿就把辛夷,怀夕,笙子带过去。”
阿韫收回目光,脸上覆着团扇,看不清神情,只微微挺直了背脊,自己一步步走向那顶花轿。裙裾拂过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台阶,未发出丝毫声响。
辛夷的眼圈又红了,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怀夕则谨慎地四下扫视,确认一切无误。
王府来的嬷嬷上前,规矩地行了礼,声音平板无波:“请苏侧妃上轿。”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喜庆的吆喝。
阿韫微微颔首,俯身入了轿内。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微凉的天光,也彻底隔绝了相府的一切。
轿子被稳稳抬起,朝着瑞王府的方向行去。仪仗有限,护卫沉默,一路只有脚步和轿杆轻微的吱呀声,在清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与谨慎。
这不是一场欢腾的嫁娶,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移交。
轿内,阿韫端坐着,双手紧握,那枚微凉的印信硌在掌心。她透过微微晃动的轿帘缝隙,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目光沉静如水,再无波澜。
她知道,路,从这一步起,彻底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