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深处的水竹苑却依旧如往常般清幽静谧,仿佛外间的喧天锣鼓与鼎沸人声都与这里无关。竹影疏落,透过雕花木窗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唯有细微的墨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辛夷提着裙摆快步走进来,脸颊因小跑而泛着红晕,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兴奋:“姑娘,外头可热闹啦!宣王府的仪仗都快排到朱雀大街了,百姓们都在撒喜糖呢!”
阿韫并未抬头,笔尖依旧沉稳地走着楷书,只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外界的喧嚣还不如纸上的字句来得重要。
辛夷缓了口气,又笑道:“姑娘,夫人方才吩咐了,让您也去前头吃杯喜酒、沾沾喜气呢。”
这时阿韫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她唇角弯起一抹俏皮的笑,眼里闪着慧黠的光:“好辛夷,你替我去回母亲一声,”她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就说我如今待嫁闺中,实在不便出去见客。母亲最是懂我,定然不会见怪的。”
她重新执起笔,眼睫微垂,轻声嘟囔道:“我可不想去前头,让人当猴子似的瞧着呢。”
一旁侍立的怀夕闻言“噗嗤”笑了出来,边为她磨墨边打趣道:“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谁家的猴子能长得这般好看?若真有,怕是全京城的公子哥儿都要争着去瞧了!”
阿韫佯装嗔怪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却忍不住扬起:“就你话多。”阳光恰好掠过她的发梢,在少女微红的脸颊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一室竹香墨韵,愈发显得静谧美好。
水竹苑内,主仆三人正说笑着,忽见窗外竹影微动,一道挺拔的身影竟悄无声息地立在廊下,也不知听了多久。
阿韫一怔,手中的笔顿在纸上,墨迹顿时晕开一小团。辛夷和怀夕也霎时收了笑声,下意识地护在自家姑娘身前,面露惊疑。
却见那人悠然转身,露出一张俊朗带笑的脸——竟是瑞王殿下!
他今日未着正式朝服,只穿了一身墨色暗纹锦袍,更显的俊逸非凡。他非但不觉尴尬,反而目光灼灼地望向案后的阿韫,唇角噙着毫不掩饰的得意,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什么只属于他的珍宝,心中暗道:不愧是我瞧上的媳妇,又乖巧又伶俐,连躲清静的模样都比别人好看。
他原是趁着前头喧闹,抽空过来给相府送份贺礼,本来是可以派管家过来的,他想见她一面,就自己过来,送完还要赶紧回到宣王那边。礼刚送到,脚却不听使唤地拐到了这僻静的水竹苑。自上次寺庙匆匆一瞥,未能与她好好说句话,他一直惦记着。特意让贴身侍卫子信在外头把风,若有人来便以鸟鸣为号,他自能迅速脱身。
谁知一来就听见她那般可爱的嘀咕,便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
“殿下?”阿韫最先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行礼,脸颊却不受控制地飞起红霞,语气中带着几分羞恼,“您…您怎会在此?这于礼不合。”
瑞王却轻笑一声,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踱了一步,目光扫过案上染了墨渍的宣纸,语气理所当然:“本王来送贺礼,顺路走走。怎的,这相府本王不能踏足吗?”他目光最终落回阿韫泛红的耳尖上,心中愈发满意,只觉得她这又羞又气的模样格外生动有趣。
怀夕壮着胆子,侧身挡得更严实了些,低声道:“殿下恕罪,此处乃我家姑娘闺阁所在,实在不便待客。”
瑞王挑眉,正欲再言,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他神色微动,似有些遗憾,最后深深看了阿韫一眼,低声道:“走了,有空我还来看你。”
说罢,竟如来时一般,身形一闪便消失在翠竹掩映之中。
留下主仆三人面面相觑,心口怦怦直跳。
辛夷抚着胸口,压低声音惊道:“这、这瑞王殿下怎么……”
怀夕也蹙眉,语气带着不满:“堂堂王爷,竟在外头偷听姑娘家说话!”
阿韫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想起他那灼热的目光和理直气壮的模样,咬着唇轻啐一声:“真真是个…登徒子!”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嘴角的笑已经扬起。
(夜色渐黑,两道身影在相府高墙下迅速汇合。瑞王一把扯住子信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怒意)我连半句话都未能出口,你怎就贸然发了暗号?
(子信急声回应,呼吸略显急促)主子恕罪!子辰在相爷书房失手了,惊动了影卫。原想着今日相府宴客守卫松懈,谁知比平日还森严。属下恐暴露行迹,只得立即发出信号。贺礼既已送到,不如趁早抽身,宣王府那边......
(瑞王眸光一暗,指节攥得发白)朝中盯着这份漕运名单的的人不在少数,都想在漕运里有自己的人。(声音里淬着冷意)当年外祖父用半数家产换母妃入宫,如今父皇想完全掌控这漕运,把祖父的人连根拔起,我岂能坐视那些忠仆沦为弃子?瑞王冷哼,看来非得本王亲自会会这些影卫了。
(子信急忙阻拦)主子三思!顾相爷老谋深算,若发现名单失窃必定上报皇上,到时候更加麻烦。不如让阿韫姑娘......(话未说完就被瑞王反手扣住手腕)
(瑞王眼底寒光乍现)休要再提!她孤身周旋相府已如履薄冰,岂能再拖她入险境?(倏然松劲拂袖)罢了,今日既打草惊蛇,且先去宣王府。这份名单……我自有计较。
宣王府张灯结彩,瑞王赶到时正堂的红烛已燃过半。喜宴正酣,众人围着宣王敬酒,喧闹声中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奉承。太子独坐席间,指尖捏着白玉杯,目光阴沉地望着被众人簇拥的大皇子——凭什么?父皇竟将顾相嫡女指给兄长,莫非是想借相爷之势暗中扶持长子?他越想越恨,仰头又是一杯烈酒。
瑞王正暗自观察太子神色,却被苏望舒拦个正着。这位名义上的大舅哥执壶斟满酒盏,笑意不及眼底:“殿下姗姗来迟,该罚三杯。”
瑞王只得接过酒盏。眼见苏望舒眼眶泛红,只当他是舍不得庶妹出嫁,反倒生出几分同情:“苏兄不必伤怀,宣王殿下必会善待令妹。”
这话恰似盐粒撒在伤口上。苏望舒指节发白,想起三日前从太学院归来,那个送他珍贵宝墨的少女即将成了别人妾室。他不敢闹,不能闹,那是父亲的义女,他名义上的妹妹。嫡妹婚姻尚且不由己,何况他这个嫡长子?金樽玉盏砸下去,碎的都是身不由己。
“再饮一杯。”苏望舒又斟满琥珀酒液,望着瑞王饮鸩止渴般仰头饮尽。若他知道此刻灌酒之人,心里念的是他即将刚过门的妾室,怕是会恼了我,也不愿沾这杯喜酒。
瑞王揉着发胀的额角,只见苏望舒泪痕犹在却强颜欢笑,不禁暗叹:好个情深义重的大舅哥!
红烛高照,锦帐流苏。待宾客散尽,宣王踏着微醺的步子走向婚房,常年紧抿的唇角难得染上一丝暖意。父皇此番赐婚,倒是给了他一份意外之喜。
喜娘见王爷入内,忙堆起笑脸道:“请新郎官为新娘子作却扇诗!”红绸团扇后,顾芷瑶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
宣王沉吟片刻,温声吟道:“芙蓉掩面月华羞,玉骨冰肌绛绡透。今宵得见瑶台容,愿借春风共白首。”
团扇应声而落,露出新娘娇艳容颜。烛光映着她颊边红霞,竟比凤冠上的东珠还要夺目。宣王心中微动,接过喜娘递来的花生,轻轻放在新娘唇边。
“生不生?”喜娘笑问。顾芷瑶细声应道:“生......”声如蚊蚋却字字清晰。
喜娘顿时笑开了花:“恭贺王爷王妃早生贵子!”又奉上系着红丝线的合卺酒,“请饮此杯,同甘共苦,合为一体。”
二人交臂饮尽杯中酒时,宣王的手指不经意擦过新娘的指尖,竟觉比玉杯更温润。喜娘见状悄悄领着众人退下,红烛噼啪声中,只剩下一对新人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锦褥上,影子在墙上融作一处。
红烛摇曳,锦帐内暖香氤氲。宣王将顾芷瑶轻轻揽入怀中,指尖拂过她凤冠上垂落的珠珞:“瑶儿,嫁与我这不得圣心的皇子...可觉得委屈?”
两滴清泪倏然坠落在绣金婚服上,顾芷瑶仰起脸,烛光在她含水的眸中碎成星子:“王爷怎说这般话?臣妾少时在宫宴初见王爷,心中便有了王爷的身影。”她纤指轻抚过宣王衣襟蟠龙纹,“日后王爷是天,是瑶儿的依靠。为您开枝散叶、打理后宅,是臣妾修来的福分。”
这番话语似暖流淌过宣王心间。他低头看见怀中人微颤的睫毛染着金粉,如蝶翅沾露,忽然觉得父皇这桩赐婚竟是此生最大的恩赏。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吹灭最后一盏喜烛,将人温柔裹进百子千孙被中。窗外月色羞进云层,唯留屋内红烛泪淌到天明,映着帐幔上交错的身影,春宵果然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