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妈妈目光深远,仿佛穿透时光望回多年前那个飘雪的午后。她声音沉缓,带着回忆特有的重量:“当年…我从白崖国那伙人贩子手中买下你时,你不过五岁光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缩在墙角不声不响。”
她微微停顿,眼底掠过一丝痛色:“人牙子说你是个痴儿,口不能言,在他那有段时间了。可我俯身看你时,却望进一双让我心惊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懵懂,只有一片冰冷的仇恨、茫然与无措。”
“我至今不知你经历过什么…也不知为何一个五岁的孩子,眼中竟能盛下那么多苦难。”她声音渐低,似被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我本已转身要走,你却忽然伸出小手,死死攥住我的衣角。”
“那人牙子顿时堆起笑来,忙说:‘这孩子竟认您!这是天定的缘分啊!一两银子,您带走便是!她在这儿几天了,就只对您有反应……’”
苏妈妈望向阿韫,目光温软而沧桑:“我原不信什么缘分之说…可你那时的眼神,和你紧紧拽着我的那只小手……让我终究没能转身离开。”
我本是个生意人,凡事皆要权衡利弊。那时见你痴痴怔怔、不言不语,我还要额外为你请医用药,日后如何也不知,实在是一桩说不准赔赚的买卖。
人牙子最懂察言观色,见我犹疑,立刻凑近谄笑:“贵人您发发善心!别瞧她现在不言不语的,您细看这眉眼——将来必是个美人胚子!带回去,说不定还能为您招财添福呢!”
我低头望去,正迎上你执拗的眼神。那一瞬不知为何,心竟软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扔出一两银子,“罢了,就当结个善缘。”
那一次,我不止带你回来。前后共挑了三十个孩童,有男有女。我们这行向来如此,很少在本地找人,偏要去异国他乡挑选那些无亲无故、没有根底的孩子。这样的人,用起来放心,日后也更稳妥。
带你回来之后,你却依旧不声不响,终日呆坐。我陆续请来好几个大夫,诊脉看症,个个摇头,都说你是“失了心智,再难清醒”。
苏妈妈端起茶盏,眼底浮起一丝复杂而悠远的神色:“说来也奇,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某日门前忽来了一位摇铃的游医,自称或可一试。”
她唇角微扬,似想起什么极欣慰的事:“自他施治后,你竟真一日日清明起来——从前种种仿佛俱已忘却,人也变得爱说爱笑,灵动鲜活。”
“更叫人吃惊的是,你渐渐显露出过目不忘之能,心思剔透、聪慧异常。”苏妈妈语气中透出几分骄傲,“不出几年,已是出落得明艳照人,才貌双绝。”
她稍顿,神色转而深沉:“那铃医后来却提出要收你为徒,每隔数月便来探望授业。他不仅传你医术,竟也教你识毒用毒……待你年岁稍长,更常携你云游四方,济世行医。”
“你随他踏遍山河,救苦助困,却也亲眼见识了这世道最真实、最残酷的模样。”苏妈妈轻声一叹,不知是忧是慰,“他让你…真正长大了。”
苏妈妈指尖轻抚过茶盏边缘,目光却似穿过岁月,落向更远的地方:“我时常瞧着他对你倾囊相授的样子,心中不免生出猜疑——他是否早就认得你?是否与你的身世有某种牵连?”
她声音渐低,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可待你艺成学就,他将该教的都教透之后,竟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转而望向眼前的阿韫,眼底泛起清晰的笑意与决意:“而你也凭着自己的本事,在蛛网情报处众多人中牢牢站稳了脚跟——不是旁人,正是你自己让我最终选择了你。”
苏妈妈微微挺直脊背,语气里渗入几分不曾示人的锐气:“我原只想在这纷扰乱世中寻一方安宁……却是你,让我生出不甘平凡的野心。”
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笃定:“叫我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也敢立下那——扭转乾坤的宏愿。”
阿韫安静地坐在镜前,感受着木梳缓缓划过发丝的触感。苏妈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相爷此人…私心甚重,机敏多疑,最重颜面。”她手中的动作未停,仿佛藉由这个动作传递着某种力量。“许多年前,我被家人卖入风尘,就在梳拢之夜…命运弄人,竟阴差阳错与他有了那一夜之缘。”
梳子微微一顿,又继续向下梳去。“那便是我们最初的牵连。自那日后,他不许我再接客,却也再未现身。”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怨怼,只有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后来堂里的妈妈年岁大了,要我接手这地方,只求晚年有个依靠。我应下了——我说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保她一日安稳。”苏妈妈轻轻放下梳子,双手按在阿韫肩上,镜中映出她慈爱而坚毅的面容。
“我已安排杨妈妈去江南养老,也算全了这段缘分。”她的指尖轻轻掠过阿韫的发梢,“如今我把这些告诉你,不是要你感恩,而是要你明白——这世间缘起缘灭,皆有它的道理。你去相府,万事小心。”
苏妈妈的手轻轻落在阿韫肩头,指尖微颤,却又稳住了。她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低而清晰:
“这些年,我借着顾相爷当年那一点关系,才勉强在这京城立足。”她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似嘲似叹,“说来可笑,我时而感激他给予的生机,时而又恨他薄情——自那日后,再未踏足这地方半步。”
她转身替阿韫理了理衣襟,动作轻柔却带着郑重:“如今我以昔日那点情分为由,求他容你入府。他虽应了,却也只不过勉强点头。”
苏妈妈的目光深沉如潭,一字一句道:“往后的路,便要靠你自己走了。”
她最后抚过阿韫的发鬓,声音几不可闻:“该教你的都教给你了,能给你的也都给了。从今往后……走到哪一步,都是你的造化了。”
阿韫微微垂下头,声音带着娇嫩的哽咽:“自我记事起,妈妈便为我遍请名师,不似寻常闺阁女子般只习琴棋书画…而是寻高人教我深奥的权谋韬略,驭人之道。”
她抬起泪眼,目光却渐渐坚定:“您让堂中姐姐们亲自教我识人心、辨真假,使我早早看尽了男女间的虚情与真心…也见证了姐妹们各自的不幸与哀愁。”
苏妈妈温柔地为她拭去泪痕,听她继续说道:“妈妈待我如珍如宝,给我的教养丝毫不逊于京都世家贵女。此番恩情,阿韫定不负妈妈、堂中姐妹……还有蛛网上下所有兄弟姐妹。”阿韫话音未落,已被苏妈妈轻轻拥入怀中。
“好孩子,”苏妈妈在她耳边柔中带刚道,“你记着——男子驰骋沙场、开疆拓土,自有他们的天下,男人的脚步踏遍山河万里,以剑与血开疆拓土——”她微微一顿,唇边浮起一抹清艳的笑,“而我们女子的风采,亦能化作锦绣为阶。”
她执起妆台上一支玉簪,轻轻簪入阿韫发间,镜中顿时映出交相辉映的容颜。
“以惊鸿之姿为翼,以玲珑心窍为刃。”苏妈妈的声音如春风拂过琴弦,却字字清晰入心,“这世间最锋利的兵器,未必是沙场上的金戈铁马,当我们学会将美貌化作云梯,便足以——抵达那些男子穷尽一生也难以触碰的九天之高。”
苏妈妈执起玉梳,为阿韫拢好最后一缕发丝,声音压得轻而沉:
“入了相府,切记隐忍为上。我把辛夷与怀夕明面给你,京墨仍会在暗处护你——非生死关头,绝不现身。”
她取出一枚青玉簪,缓缓插入阿韫的发髻:“苏笙你入相府想法把他调入府内,待你站稳,再调至身旁。重要消息自有‘蛛网’传递,你尽量少往堂里传书…除非遇到十分难决断之事。”
指尖轻抚过簪上纹路,她语气转厉:“往后你身边之人,明面上不得与我和堂中有任何牵扯;暗中…也非万不得已不可联络。”
她从镜中凝视阿韫,目光深如寒潭:“徽音、坐隐、墨池、丹青、吟魄、酥钰、长谣、凌云——都已入了三品大员府邸。她们各有使命,皆是你将来的阶梯。”
一枚冰凉的玉佩落入阿韫掌心:“最重要的一子,待你登上高位再与你细说。”她突然放柔声音,“这条路险之又险…女子要想主宰自己的命,就得吃百倍的苦。”
最后为她整了整衣领,轻声似叹:“还有…你阿言哥哥今年应能中状元。绝不可让人知你与他有旧。”
铜镜映出两人相偎的身影,一如这么多年来无数个晨昏。
“真的,娇嫩的脸上挂着泪珠,苏哥哥当真能中状元。不枉哥哥寒窗苦读。”阿韫,开心的像个孩子。搂着苏妈妈,妈妈今天你能陪我睡吗,以后我再也不能这样抱着你了,苏幼芸低头看着她怀中的少女,少见她这样的依恋。狠狠心推开阿韫,我得赶回堂里,不能久留——这对你不好。她将一支木簪放入阿韫手中,指尖微颤:“这木簪你收好,它代表你的身份,万不可丢失。若有一天情况有变…”声音陡然低沉,“便毁了它。这是利器,也是把柄。”。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带上围帽,快步走入车内,不敢回头看一眼娇女。那是她从小养大,比得上京都任何一个娇娇女,现在要离开她的庇护独自飞入那深不见底的皇都。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给你铺更多的路,做更多的事,给她挣更多的钱。苏幼芸心中暗想“希望你能为天下女子做出了不起的事,也能让女子在这世上也有的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