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压塘时,阿桃正把最后一个艾草荷包塞进竹篮。荷包上的艾草叶用的是李婶留下的靛蓝线,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劲,像她生前总说的“线走得直不如走得真”。
“该去学堂了。”阿凛站在廊下,手里提着盏灯笼,竹骨上缠着的红绳磨得发亮——是李婶当年教他编的,说“红绳系着灯,夜路不迷魂”。他左臂的旧伤在阴雨天总隐隐作痛,此刻却挺得笔直,像怕谁看出他的难捱。
刚走出巷口,就见补渔网的姑娘跌跌撞撞跑来,手里的帕子被风扯得猎猎响。“阿桃姐!绣谱……绣谱不见了!”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我明明压在石台下,回来就只剩个空帕子!”
阿桃的心猛地一沉。那本绣谱是李婶的心血,最后一页的并蒂莲旁边,还留着她用胭脂点的红点,说“等丫头出嫁,就把这红点绣成莲子”。她攥紧竹篮的把手,指尖掐进竹篾的缝隙:“别急,我们去找。”
三人沿着塘边往回走,灯笼的光晕在泥地上晃,照见无数杂乱的脚印。阿凛忽然停在老槐树下,弯腰捡起片撕碎的纸——是绣谱的边角,上面还留着半片荷叶的墨痕。“是被人撕了。”他的声音发紧,指节捏得发白。
姑娘忽然哭出声:“定是山匪的余孽!他们恨我们重建戏台,恨我们……”话没说完就被阿桃按住肩,她的手冰凉,却带着种奇异的镇定:“先找,找到再说。”
灯笼的光扫过芦苇丛时,忽然照亮了团黑影。阿凛把阿桃往身后一护,抽出腰间的短刀——是李叔留下的,刀柄缠着红绳,此刻在手里微微颤。那黑影却“扑通”跪倒在地,是个穿粗布衫的汉子,怀里紧紧抱着团东西,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我不是故意的……”汉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怀里的东西滚落在地,正是那本绣谱,封面已被踩得发皱,最后一页的并蒂莲被撕得只剩半朵,胭脂红点洇成了片暗红,“我娘病重,听说这谱子值钱……我就想……”
阿桃扑过去捡起绣谱,指尖抚过撕痕,像被刀割过一样疼。她忽然想起李婶绣这页时,手指被针扎破,血珠滴在莲心,她却笑着说“这样才活泛”。此刻那滴血的位置,正好对着撕痕的缺口,像颗被生生剜去的心。
“李婶的东西,你也敢动?”阿凛的声音冷得像塘底的水,短刀的刀尖抵着汉子的喉咙,“她当年救过你娘,你忘了?”
汉子的脸瞬间惨白,磕头如捣蒜:“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娘刚咽气,我一时糊涂……”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枚铜板,“我把这谱子当给当铺,他们说不值钱,我才……”
阿桃忽然按住阿凛的刀,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算了。”她把撕坏的绣谱小心叠好,塞进怀里,“他娘走了,他心里也苦。”
灯笼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睫毛上的泪,却没掉下来。姑娘忽然指着汉子的鞋,鞋底沾着点金线——是从帕子上蹭的。“你的帕子!”她喊道,“他还偷了你的帕子!”
汉子慌忙从怀里摸出帕子,正是那片绣了半朵荷的旧帕,边角又添了道新的破洞。阿桃接过帕子,指尖触到破洞时,忽然想起李婶教她的:“破了就补,补得越厚,越经得住磨。”
她从竹篮里拿出针线,借着灯笼的光,往破洞上绣了朵极小的莲蓬,莲子用的是李婶留下的金线,一针一线,缝得又密又实。“这帕子送你吧。”她把帕子递过去,“记着,日子再难,也别丢了良心。”
汉子捧着帕子,哭得像个孩子。阿凛收了刀,望着塘里的月影,忽然说:“绣谱撕了,我们就重画。李婶的手艺在心里,不在纸上。”
往回走时,阿桃怀里的绣谱硌得胸口发疼,却紧紧攥着不肯放。灯笼的光在塘面晃,像无数碎掉的星星。她忽然想起李婶说的“线断了能接,心断了,就真接不上了”,此刻才懂,有些断痕,补不上,却能化作新的念想,像藕丝那样,缠缠绕绕,牵着往后的路。
走到巷口时,补渔网的姑娘忽然指着天空,有颗星子格外亮,正落在荷塘的方向。“是李婶吧?”她轻声说,“她在看我们呢。”
阿桃抬头望着那颗星,忽然笑了,眼角的泪终于掉下来,落在怀里的绣谱上,晕开的水渍里,竟像开出了朵小小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