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刚漫过石阶,补渔网的姑娘忽然了一声——指尖的针不知何时缠上了根藕丝,银亮的线绕着嫩白的丝,在晨光里泛着细闪。她抬头时,正撞见阿凛站在塘边,手里攥着片半干的荷叶,叶心还凝着颗露,像没掉的泪。
李婶说过,藕丝最缠人。阿凛的声音带着水汽,荷叶被他捏得发皱,那年她教我绣并蒂莲,线总打结,她就扯了根藕丝当引,说你看,这丝软乎乎的,偏能拉住最韧的线
姑娘把渔网往石上一搁,摸出怀里的帕子——正是那片绣了半朵荷的旧帕,边角补了三次,针脚歪得像塘里的蝌蚪。她还说,绣到第三圈莲心,就得换金线,日子再苦,也得有点亮色帕子上的金线磨得发暗,却在晨光里抖出点碎光,你看这针脚,她当时气得敲我手背,说丫头片子,线都走歪了,当心嫁不出去
话音刚落,塘里忽然一声,是条红鲤跃出水面,带起的水珠溅在帕子上,晕开的水渍竟像片极小的荷叶。阿凛忽然笑了,把荷叶往姑娘手里一塞:她准是听见了。
荷叶上的露滚进塘里,荡开的圈纹里,不知何时浮起片新抽的荷叶,卷着边,像只半拢的手。姑娘忽然抓起渔网往塘边跑,阿凛跟过去时,正见她蹲在水洼前,用指尖描着水纹里的叶影——那影子歪歪扭扭,倒和帕子上没绣完的荷苞有七分像。
得补完它。姑娘的指尖浸在凉水里,声音发颤却亮,她还等着看成品呢。阿凛低头,看见她手腕上缠着的红绳,正是李婶当年给的,磨得只剩半截,却牢牢系着颗莲子,在晨光里透着粉。
阿凛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水洼里的叶影,涟漪散开又聚起,像极了李婶生前总说的“日子兜兜转转,总有念想牵着”。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时里面滚出几枚绣针,针尾都缠着不同颜色的线,是李婶临终前给他的,说“针脚歪了不怕,线续上就好”。
“我帮你穿线。”阿凛捏起枚银线针,指尖微微发颤——从前总被李婶笑“拿剑的手穿不了细针”,此刻线却稳稳穿过针孔。姑娘接过针,往帕子上一扎,金线穿过布面时,在晨光里拉出道亮线,像把没出鞘的剑。
塘边的老槐树忽然落下片叶,正好盖在帕子的破洞上。姑娘抬手去掀,却发现叶底藏着只七星瓢虫,红底黑点,趴在“荷苞”旁一动不动。“李婶说过,七星瓢虫落的地方,准有好事。”她忽然笑了,眼角的泪却滚进衣领里,“你看它,是来给我当针脚标记的吧?”
阿凛望着她低头刺绣的侧脸,发间别着根李婶编的草簪,草叶虽枯了,却还透着点青气。他忽然想起昨夜整理李婶遗物时,在樟木箱底翻出本绣谱,最后一页画着朵未完成的并蒂莲,旁边写着“丫头的嫁妆,得绣得比荷塘还热闹”。
“绣谱我带来了。”阿凛把谱子铺在石台上,风吹得纸页哗哗响,停在画着蜻蜓的那页。姑娘的针顿了顿,忽然往帕子上添了笔——蜻蜓的翅膀用了银线,翅尖还挑了点金线,像沾着晨光。
“这样,它就不会飞走了。”她轻声说,指尖抚过针脚,忽然摸到帕子角落的小字,是李婶绣的“韧”字,针脚深,几乎要穿透布面。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去学堂的孩童经过塘边,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忽然指着水洼喊:“快看!荷叶在学帕子上的花!”众人望去,只见水洼里的叶影慢慢舒展开,竟真的和帕子上的荷苞重合了。
姑娘把帕子往石上一晾,风过时,金线银线簌簌响,像李婶在哼那支没唱完的《采莲谣》。阿凛捡起那片盖过帕子的槐叶,叶面上的纹路竟和绣谱里的荷叶脉络几乎一样,他忽然明白——有些念想从不是断了,是换了种模样,藏在叶影里、针脚里,藏在往后每个被晨光晒暖的日子里。
“走吧,”姑娘叠好帕子塞进怀里,草簪上的枯叶轻轻蹭着她的脸颊,“该去给学堂的孩子们送新绣的荷包了,李婶说过,端午的荷包得绣艾草,驱虫,也驱愁。”
阿凛跟上她的脚步,看见她发间草簪的枯叶旁,不知何时冒出了点新绿,像颗刚冒头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