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凛走的第三日,荷塘的露水总比往常落得晚。阿桃坐在绣绷前,孔雀蓝的丝线刚描完最后一片荷叶的脉络,红绳系着的红豆在窗台上晃,像颗悬着的心。
“这结松了半圈。”李婶走进来,指尖捏着红绳末端,忽然笑了,“男孩子家嘴笨,想你了就只会拽绳结,你看这红豆磨得发亮,定是在兜里揣了又揣。”
阿桃没接话,把绣绷转了半圈,让那只蜻蜓的翅膀正对着窗棂——阿凛走时说,这翅膀的弧度,得照着荷塘清晨第一缕光的角度绣,“这样我在山那边吹笛,音波顺着光跑回来,就能撞在翅膀上,给你报信。”
这话听得李婶直乐:“亏他想得出来,不如直接托人带信。”可转头就看见李叔蹲在院角,给要去山那边送菜的王伯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阿桃新烤的莲蓉酥,让给阿凛带去,说不用回信,看一眼酥饼上的花就知道家里好不好。”
阿桃摸着绣绷上凸起的纹路,忽然想起阿凛走的前夜,两人蹲在荷塘边数星星。他说戏班的孩子大多是孤儿,“他们的笛音里总缺着点暖,我想把你的绣品挂在戏台,让他们知道,有人等着的日子,笛音是甜的。”
“那你呢?”她当时追问,指尖无意识绞着他袖口的红绳。
他拽了拽绳结,红豆硌得她手心发痒:“我?我带着这绳结呢,想你的时候就拽一下,你这边晃了,就知道我在念你。”
此刻红绳忽然轻轻一颤,阿桃抬头时,正看见王伯站在院门口挥手,手里举着个空了的油纸包。“阿凛说酥饼上的荷花开得好,”王伯嗓门亮,“还说戏台的梁上钉了钉子,就等你的‘荷塘月色’挂上去呢!”
风从窗缝钻进来,红绳上的红豆晃得更欢,阿桃忽然拿起剪刀,在绣绷边缘剪下一缕孔雀蓝丝线,系在红绳结上。“这样,”她对着空气轻声说,“风带着它跑,你就知道,我也在数着日子。”
远处的荷塘里,新抽的藕芽顶破了泥,像根藏在水下的绳,一头拴着这边的绣绷,一头系着那边的笛孔。李婶说得对,有些牵挂不用写信,就像绳结懂风的语言,藕根认得泥土的心思,而他们,认得彼此拽动红绳时,那声藏在心底的“我想你”。
红绳又晃了晃,幅度比刚才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阿桃捏着那缕孔雀蓝丝线,指尖微微发颤。王伯说,山那边的戏台是临时搭的,木头潮,钉子钉得不牢,阿凛正琢磨着把绣品挂在最稳的横梁上,怕风吹了,还特意编了个竹框子。
“他总这样,”阿桃对着绣绷小声说,声音里裹着点气,又掺着点软,“明明自己爬高上低的,倒担心起绣品来。”
李婶端着刚晾好的花茶进来,听见这话笑了:“男孩子家的心思,总绕着弯子。前儿他托人带回来的那根竹笛,你没瞧着?笛尾刻了个小小的‘桃’字,刻得深,边缘都毛了,定是刻了又磨,磨了又刻,生怕不像。”
阿桃拿起那支竹笛,指腹蹭过笛尾的刻痕,确实毛糙得很,像他挠头时乱糟糟的头发。她想起阿凛走的那天,背着行囊站在渡口,想说什么,嘴张了又合,最后只憋出句“风大了就把窗关上”。当时她还嫌他啰嗦,现在才懂,那些没说出口的,都藏在笛孔里呢。
正想着,红绳猛地沉了一下,像是那边有人攥紧了绳头。阿桃的心也跟着揪了揪——她知道,定是阿凛在搭竹框时,不小心扯到了红绳。他总这样,做什么都莽莽撞撞的,却偏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真。
“慢点呀。”她对着窗外喊,明知他听不见。风从荷塘吹过来,带着水汽,把声音揉碎了,送不到山那边去。
李婶看着她这模样,叹了口气:“这牵挂啊,就像这藕芽,埋在泥里不见光,偏要拼命往对方那边长,累不累?”
阿桃没接话,只是把竹笛凑近唇边,轻轻吹了个不成调的音。笛音涩涩的,像被什么堵住了,正如她此刻的心情——想让风把惦念捎过去,又怕他分神摔着;想让红绳多晃几晃,又怕他手忙脚乱忘了自己还在高处。
红绳安静下来,许是他忙完了。阿桃把竹笛放回原处,看见孔雀蓝丝线在绳结上打了个小小的环,像个解不开的结。她忽然明白,有些无奈,不是怨,是知道对方在为自己费心,而自己却只能攥着这根绳,连句“小心点”都送不出去。
荷塘的风又起了,吹得荷叶沙沙响,像在替她应和那句没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