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荷叶尖上时,阿桃已经坐在祠堂的门槛上理线。线轴在膝头排开,孔雀蓝的丝线绕着指尖转了个圈,她忽然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旁边紧挨着个带着竹屑的影子——阿凛不知何时蹲在那里,正用砂纸打磨竹笛的尾端。
“这道痕得磨平些,”他头也不抬,指尖抚过竹笛上的纹路,“上次小虎子拿笛时被扎了下,哭了半宿。”竹屑簌簌落在他的布鞋上,混着点青草的碎末,是今早去后山砍竹时沾的。
阿桃手里的孔雀蓝丝线顿了顿,落在他鞋面上:“磨这么光,不怕打滑?”她从线篮里挑出根米白色的线,“我给你缠个防滑的绳结吧,用这种棉线,吸汗。”
阿凛抬头时,晨光恰好落在他睫毛上,竹笛上的水珠顺着纹路滑下来,滴在阿桃手背上。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线轴在膝头晃了晃,孔雀蓝的线缠上阿凛的手腕,打了个松松的结。
“这样就不会滑了。”她小声说,指尖却在打结的地方多绕了半圈——去年阿凛给她修绣绷时,也是这样,在木框的接缝处多缠了道线,说“这样结实,能用到明年荷花开”。
李叔背着竹篓从外面回来,篓里装着刚采的莲蓬,绿莹莹的杆子上还沾着泥。“阿桃,尝尝这嫩莲子,”他递过一颗,莲心是浅绿的,“比去年的甜,阿凛娘种的那片荷塘,今年施了草木灰。”
阿桃咬开莲子,清甜的汁水漫开时,看见李叔袖口的补丁——那朵她绣的小荷,被露水打湿了,颜色显得更深些。“李婶呢?”她含糊地问,看见篓底露出片蓝布角,是李婶常穿的那件靛蓝褂子。
“在后面晒柿饼,”李叔笑着往厨房方向努嘴,“说要挑最圆的给你装盒,带回去给你娘。对了,她让我问你,上次绣坏的那个荷苞,要不要拆了重绣?她找着块好缎子,天青色的,配你的孔雀蓝正好。”
阿桃摸了摸怀里的绣绷,上面的荷苞只绣了一半,针脚歪歪扭扭——那是上个月心烦时绣的,被李婶看见,没说什么,只默默找了块新缎子放在她的绣篮里。“等会儿拆吧,”她轻声说,“天青色配孔雀蓝,像荷塘的早晨。”
阿凛这时已经把竹笛磨好,正用那根米白线缠着防滑结。线在他指间绕来绕去,忽然抬头问:“你那幅‘荷塘月色’,水纹想绣成什么样的?”
“就像现在这样,”阿桃指着荷塘,晨光把水面照成碎银,“有点晃,又有点软。”
他低头,竹笛上的绳结忽然打了个漂亮的雀头结,线头留得长长的:“这样够软了吗?”阳光顺着线头滑下来,落在阿桃的绣绷上,把那半朵荷苞照得透亮。
李婶端着柿饼过来时,正看见阿凛的影子往阿桃那边挪了挪,竹笛的影子轻轻搭在绣绷的影子上。她把柿饼往石桌上一放,故意咳嗽两声:“阿凛,你娘让你去把晾着的艾草收了,说今天要下雨。”
阿凛应声起身,竹笛上的米白线晃了晃,扫过阿桃的手背。她抬头时,正看见他耳根有点红,像去年在荷塘边,他帮她捞掉进水里的绣针时那样。
祠堂的香案上,李叔正把新摘的莲蓬插进陶罐。陶罐是李婶陪嫁的,边缘磕了个小口,他总说“这样漏水,正好养莲蓬”。阳光穿过莲蓬的缝隙,在案上投下细碎的影,像谁在悄悄数着光阴。
阿桃拆着那半朵歪荷苞,线头像长了脚似的缠在一起。李婶凑过来帮忙,指尖划过她的手背:“慢点拆,拆坏了缎子可惜。”她的指甲上还沾着柿饼的糖霜,蹭在缎面上,留下点淡淡的痕,“你娘昨天托人带信,说家里的茉莉开了,让你回去摘些来,说混在艾草里防蛀最好。”
“嗯,”阿桃应着,忽然发现李婶的鬓角多了根白发,像去年冬天落在她发间的雪,“李婶,我帮你把白头发拔了吧?”
李婶笑着拍开她的手:“拔了还长,不如留着,跟你李叔的胡子配一对。”她往香案那边看,李叔正对着陶罐里的莲蓬出神,晨光落在他的白胡子上,像撒了把碎盐,“他年轻时总嫌我绣的荷花生硬,现在倒天天对着莲蓬傻乐,说‘比你绣的有生气’。”
拆完线时,阿桃发现缎子上留着个浅淡的印,像片小小的荷叶。她忽然不想绣新的了,就着这个印,往旁边补了片更小的荷叶,用的是阿凛竹笛上拆下来的米白线——他刚才缠结时多绕了几圈,说“留着备用”,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阿凛回来时,手里抱着捆艾草,看见绣绷上多了片米白的小荷叶,脚步顿了顿。竹笛上的雀头结晃了晃,线头扫过阿桃的脸颊,像在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远处的荷塘传来孩子们的笑闹,李叔的声音混在里面:“慢点跑,别摔进泥里!”祠堂的风穿过窗棂,带着艾草的香、柿饼的甜、丝线的软,把所有细碎的惦记,都吹成了看得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