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宣纸,一点点晕染开来,把祠堂的飞檐染成黛色。阿桃把并蒂莲绣品收进樟木箱时,指尖触到箱底的棉垫——是用当年李叔穿旧的蓝布衫改的,针脚细密,边角都包了布边,防着磨坏绣品。
“这箱子里的樟脑丸该换了。”李阿姨抱着叠干净的棉絮走进来,絮绒在灯光下飞,像碎掉的月光,“去年晒的艾草还在吗?混着樟脑放,虫子不近身,还带着点药香。”
阿桃点头,从箱角摸出个布包,解开时果然飘出清苦的艾香:“留着呢,去年割艾草时,李叔说‘多晒些,阿桃绣品多,用得上’。”她忽然笑了,“那天他蹲在地里拔草,裤脚沾了泥,还说这样晒出来的艾草才够劲。”
李叔这时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从荷塘摘的菱角,绿莹莹的壳上还挂着水珠。“刚去荷塘转了转,孩子们把竹笛插在菱角塘边,说要让菱角听熟了调子,结出的菱角都带甜味。”他把菱角倒在石桌上,声音里带着笑意,“还摘了些嫩菱,生吃最爽口。”
阿凛正坐在门槛上削竹片,要给孩子们做新笛。竹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他抬头时额角的汗珠滚下来,滴在竹片上,晕出个深色的圆点。“刚听见荷塘那边笑闹,是不是又在比谁的笛子吹得响?”
“可不是,”李叔拿起个菱角,用指甲掐开壳,嫩白的菱肉露出来,递到阿桃嘴边,“小虎子把笛子吹裂了,正哭呢,说要让阿桃姐姐给补补。”
阿桃咬了口菱角,清甜的汁水漫开来,忽然瞥见李叔袖口磨破的地方——去年冬天给荷塘破冰捞藕时划的口子,她用同色的线补了朵小荷,此刻在灯光下,针脚几乎看不见。“等会儿去看看,”她咽下菱角,“竹笛裂了能补,别让孩子哭坏了嗓子。”
李阿姨这时端来盘炒花生,油香混着椒盐味,在屋里漫开。“刚炒的,阿凛爱吃带壳的,说这样剥着香。”她把盘子往阿凛那边推了推,“下午晒的柿饼该收了,我去拿些来。”
祠堂的灯忽然闪了闪,李叔起身去拨灯芯,火苗“噗”地蹿高,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阿桃望着墙上的影子——李叔的影子比去年瘦了些,阿凛的影子里还带着竹片的棱角,自己的影子旁边,总跟着个小小的、摇摇晃晃的影子,是绣绷上未完成的荷苞。
“对了,”李叔拨亮灯后忽然说,“明天镇上有集市,阿桃要不要去?听说有卖苏绣线的,你上次说缺的孔雀蓝,说不定能找着。”
阿桃眼睛亮了亮,手里剥菱角的动作停了:“真的?我那幅‘荷塘月色’就差孔雀蓝绣水纹了。”
“骗你干啥,”李叔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阿凛也去,给孩子们买些竹料,再做几支新笛。”
阿凛削竹片的手顿了顿,竹刀在竹片上刻出个浅痕:“我去打个竹篓,装线方便。”他低头继续削,竹片上渐渐显出水波纹路,是照着荷塘的浪刻的。
李阿姨端着柿饼进来时,看见阿桃正对着绣绷比划,指尖点在荷苞的位置,嘴里轻声念叨:“孔雀蓝掺点银线,水纹该这样荡……”她放轻脚步退出去,转身进了厨房,把刚温好的米酒倒进四个粗瓷碗——李叔的那碗多加了些红糖,阿凛的那碗掺了桂花蜜,阿桃的碗里浮着片柠檬,自己的那碗最烈,是去年封的糯米酒。
祠堂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阿桃把绣绷收进樟木箱时,听见李叔在给李阿姨讲年轻时的事——“第一次见你娘,她蹲在河边洗绣品,水花溅了她一脸,像带了串珍珠……”李阿姨的笑声混着米酒香飘过来,阿桃忽然觉得,樟木箱里的艾草香、绣品的丝线香、窗外的荷风香,都不如这烟火气来得实在。
她摸了摸箱底的棉垫,想起李叔补过的袖口,想起阿凛刻竹笛时总留的那道浅槽——是方便她缠丝线的,忽然明白,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疼惜,从不需要说破。就像此刻祠堂的灯,不用太亮,够照亮彼此的影子就好;就像这满屋的香气,不用太浓,能让人心安就好。
天快亮时,阿桃被窗外的鸟鸣吵醒,起身看见李叔正往荷塘里撒鱼食,李阿姨在旁边摘荷叶,要包糯米鸡。阿凛蹲在荷塘边,手里拿着支新做的竹笛,对着水面吹,调子是昨夜阿桃哼过的《荷风曲》,笛声荡开涟漪,把晨光都搅成了碎金。
她转身回屋时,脚步轻得像踩在云里。樟木箱的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在应和着什么——或许是荷塘里鱼摆尾的声,或许是厨房里荷叶包糯米的香,又或许,是心里那点悄悄漫开来的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