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走第二步的时候,陈九渊手里的铃已经插进掌心,血顺着铃柄往下流。
他没说话,也没摆姿势。直接把九幽铃往地上一插,膝盖一弯,整个人跪了下去。就在那一刻,铃突然一震,一圈灰白色的波纹从他脚下扩散开来,沿着地上的阴线往外推。黑潮被推开了一寸。
阿箐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胸前的符纸上。那张符早就破了,只剩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贴在心口,边上还发黑卷边。但她这一喷,符纸鼓了起来,像有东西在下面动。她双手一撕,整张皮从胸口扯下来,飞到空中,变成上百个穿赶尸袍的人影,提着纸灯笼,围着还阳井转圈。
小七趴在地上,耳朵还在流血。他抬起手抹了把耳垂,把血涂进金链的缝隙里。他的本命蛊王已经没了形状,只剩一丝金红的气缠在指尖。他把这丝气塞进锁扣,低声说了句话,没人听清。
金链抖了一下。
青铜残片卡住了,再也嵌不进去。
“你还不明白?”老妇的声音变了,像是从井底传来的,“只要残片归位,新铃主就会出现。你们三个,必须死一个。”
陈九渊抬头,嘴角扬起一笑:“你错了。我们不选铃主了。”
说完,他抬手就在自己眉心划了一刀。
血不是流出来的,是喷出来的。一道红线甩在九幽铃上,铃舌都没动,青铜表面却裂开蛛网一样的纹路,跟着他的心跳震动。
第三下震动时,他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是灰白色的,看到的不再是塔顶,也不是井口。而是一间石室,四面墙上刻满铃纹。中间祭坛上绑着一个小女孩,手脚被青铜钉钉住,嘴里塞着布条。她的父亲跪在台阶下,额头磕出血,求一个穿道袍的老头放过她。
“她是断脉者,纯阴命格,百年难遇。”老头说,“这孩子天生就是铃主。”
画面一变。
她在井底醒来,周围漂浮着前任铃主的魂。有人想逃,被金链绞碎;有人自爆,只烧掉半件衣服。她试过撞墙,头破血流,第二天伤口就愈合了。她试过不吃不喝,饿到只剩皮包骨,第三天胃里自动长出腐浆让她活下去。
一百年。
她靠吃其他铃主的魂活下来。每吃一个,耳边就多一声哭。到最后,她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念头,哪些是自己的记忆。
后来她发现自己能控制残片,能调动井里的黑气。她开始骗自己,说自己是掌控者,不是囚徒。她要等下一个铃主来,把她救出去。
哪怕代价是把别人推进这个坑。
陈九渊收回目光,脸上全是血。
他没擦,任由血糊住左眼。右手慢慢抬起,不是冲老妇,也不是冲井口,而是轻轻一挥。
一道阴线划过老妇手腕和残片之间的黑丝,咔的一声,断了。
“你不是掌控者。”他声音嘶哑,“你是第一个。”
老妇站在原地,嘴还在动,但发不出声音。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井口,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就是笑,像压了很久的东西终于松开了。
她张嘴,吐出一口黑血。
血没落地,半空就散成黑烟,卷着她的身体往井里缩。皮肤褪色,骨头变脆,整个人像烧过的纸人,一层层剥落,最后只剩一道影子沉进井底。
黑潮退得很快。
井口先冒白气,再泛金光,然后“砰”一声,一支玉瓶飞出来,在空中转半圈,朝三人落下。
阿箐伸手去接,指尖碰到瓶身,脸色猛地一变。
她低头看手臂——原本干枯发灰的皮肤正在恢复,新的皮很薄,像蝉翼,能看到下面细小的血管在跳。
小七坐着不动,突然闷哼一声。他撩起袖子,肩头鼓起一块,蠕动几下,“啵”地破皮,一只金红相间的幼蛊站在他手臂上,触须晃了晃,朝他眨了眨眼。
陈九渊没动。
他看着井口,金光照在他脸上,照出每一道疤。体内的尸毒像潮水一样退回四肢,钻进骨头里不再出来。灰白的眼睛渐渐变回正常颜色。
玉瓶落在他脚边,轻轻滚了一下。
瓶身刻着六个字:“解诸控,归本心”。
他弯腰捡起来,瓶子是温的,像抱着一颗刚摘下来的心。
“你说得对。”他对井口说,“确实需要替死鬼。”
他顿了顿。
“但这一次,我不交班了。”
阿箐靠着石柱喘气,听了这话嗤了一声:“你以为你能撑多久?三百多个铃主,哪个不是被逼的?”
“不一样。”陈九渊把玉瓶塞进怀里,站直身子,“他们认命。我不认。”
小七扶着墙站起来,耳朵不流血了,说话还有点不清楚:“那你打算怎么办?砸井?毁铃?还是找个小孩继续填?”
“都不是。”陈九渊拿出九幽铃,看了看上面的裂纹,然后放在井边。
铃静静躺着,不再震动,也不再响。
“我把规矩改了。”他说,“以后谁想当铃主,得先问我同不同意。”
塔里一下子很安静。
连风都没有。
阿箐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拍了下石柱:“行啊你,现在敢说这种话了。三百年的局,你说改就改?”
“不然呢?”陈九渊反问,“等下一个卖花老太来给我们讲故事?”
小七咳嗽两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半截骨笛。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笛子都快吹烂了,该换新的了吧?”
“换。”陈九渊点头,“回头找根好骨头。”
“谁的?”
“仇人的。”
三人沉默了一瞬。
然后阿箐笑了,声音有点抖,但确实是笑了。
金光还在井口流转,照得塔内亮如白昼。外面的黑沙风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金字塔静静立在荒漠中央,像一座沉睡千年的墓碑。
陈九渊往前走一步,站上井沿。
下面黑洞洞的,看不见底。但他知道,里面没有冤魂等着替死,也没有幻象骗人。
只有回音。
他低头,手按在玉瓶上。
瓶身突然发热,六个字一个个亮起,连成一道金线,顺着他的掌心往上爬,钻进血脉。
他呼吸一停。
那一瞬间,他看见所有铃主的名字——不是刻在金链上的,而是浮在空中的,密密麻麻,像天上的星星。最前面那个名字模糊不清,已经被磨平了。
后面的名字,一个个熄灭。
直到最后一个。
写着:陈九渊。
名字下面,浮出一行小字:
“命格未定,轮回已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