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渊的手指离水面只剩半寸。
井里的脸没动,可他掌心的钥匙烫得像是要烧穿皮肉。他没缩手,也没往前送,就这么僵着,像根插在泥里的桩子。
九幽铃突然自己震了一下。
不是响,是颤,顺着裤兜往骨头里钻。那股劲儿让他手腕一抽,指尖擦过黑水——
涟漪炸开。
不是一圈,是一百圈,层层叠叠往外推,把父亲的脸扯得扭曲变形。紧接着,整口井像活了,水面上浮出画面:雪夜,山庙,一个男人跪在门槛前,怀里抱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正把一枚青铜铃铛塞进孩子手里,动作急,却稳。铃身刻着九道冥纹,和现在他身上这枚一模一样。
画面再转。
男人站起身,转身走向庙外漆黑的地缝。缝里爬出个东西,没有脸,通体灰白,四肢反曲,像具被人拧过一遍的尸体。男人迎上去,张开双臂,像是拥抱,又像是阻挡。
然后,地缝合拢。
画面碎了。
陈九渊猛地后仰,撞在墙上,脑壳嗡嗡响。他喘着气,嘴里发苦,像是刚吞了口腐土。
“不是被害……”他喃喃,“是他自己去的。”
阿箐靠在另一边墙边,听见了,没吭声。她盯着井口,手指悄悄摸向袖子里最后三张画皮。纸边都磨毛了,一张是空脸,两张是模糊轮廓,连画皮术最基础的“借相”都没完成。刚才那一阵阴风吸走她所有成品,现在这些,是命根子。
小七还在昏睡,靠着石壁缩成一团,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井水又开始冒泡。
不是缓慢渗出,是往上顶,像有东西从底下撑着。黑色水花溅到陈九渊脸上,冰得他眼皮一跳。
钥匙在他怀里动了。
不是发烫,是挣。像里面有只虫子要钻出来。下一秒,它自己弹开了衣襟,飞出去,直奔井口中央一块凹陷的锁孔。
“操!”陈九渊扑过去抓,晚了。
钥匙“咔”一声,插进去了。
井面炸开。
一只手掌从黑水中伸出来,不是实体,是黑雾凝成的,五指张开,直抓他喉咙。速度快得连反应都来不及,风压刮得脸生疼。
阿箐比他快半拍。
她整个人横着撞过来,把他往后一拽,同时甩手——三张画皮全飞出去,在空中结成三角阵,贴着井沿围了一圈。
雾手撞上去。
纸面瞬间燃烧,火是赤红色的,带着一股焦香,像是烧了檀木混着人发。火光映着阿箐的脸,惨白里透出点血色,像是终于回了点阳气。
可就在火燃起来的刹那,空中传来声音:
“活下去……”
陈九渊耳朵一炸。
那是他爹的声音。二十年前,山道上最后一句,就是这四个字。当时他躲在尸袋后面,看见父亲被黑气缠住,骨头一节节错位,嘴还在动,说了这句。
现在又来了。
真假难分。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冲上来,脑子清醒了一瞬。低头看九幽铃,裂缝里的血雾正往外涌,顺着阴线往井口飘,像是在呼应什么。
“不是魂。”他低声道,“是记忆,被封在井里的记忆。”
阿箐喘着气,靠着墙滑坐下去。“它想你碰它……只要一碰,你就进去了。”
“我知道。”他攥紧铃铛,“可我已经看见了。”
看见他爸不是死于邪祟反噬,而是主动赴死,用命换命,封住那东西。也看见那无面尸王,根本不是外来的,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像是早就埋在那儿,等谁来解。
钥匙为什么在他身上?
铃为什么认他?
断脉命格,真是诅咒吗?
问题堆在脑子里,压得他太阳穴突突跳。但他没乱。他知道现在不能乱。
井里的黑水翻得更凶了,雾手被画皮火灼退了一截,可没散。它悬在半空,五指蜷缩,像在蓄力。
阿箐的三张画皮烧得只剩骨架,火还没灭,但明显弱了。她伸手想去掏别的,袖子里空的。蛊囊在上一轮机关里炸了,符纸早用完,现在她手里什么都没有。
“你还剩几招?”她问。
“一招。”陈九渊抹了把嘴角,“借壳问命。”
“你疯了?”她瞪他,“上次用完吐黑血,这次再用,你直接变行尸!”
“我不用,它也会用我。”他盯着井口,“它把我爸的脸摆出来,不是为了叙旧,是为了让我心软,让我伸手。可我现在知道了——它怕的不是我,是我爸做过的事。”
他说完,抬手就往心口扎。
指甲划开皮肉,血涌出来,滴在九幽铃上。铃身一震,第九道裂缝彻底裂开,血雾喷出,化作一道阴线,直插井心。
他闭眼,发动能力。
幻象倒流。
画面重新浮现:父亲抱着他,塞铃,转身,迎向尸王。可这一次,他看清了细节——父亲左手腕上有道疤,和他现在的一模一样。那是断脉命格的标记,血脉中断的烙印。
同一个印记。
同一张脸。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陈九渊睁眼,声音哑了,“你不是在封它……你是在等我。”
井水剧烈震荡,雾手猛然暴涨,一拳砸向画皮屏障。
火光猛闪,一张画皮当场碎裂,化灰。剩下两张摇摇欲坠。
阿箐咳了一声,嘴角渗出血丝。画皮反噬,伤的是她本源。
“撑不住了。”她抬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活?”
陈九渊没答。
他看着井口,看着那团黑雾,看着自己父亲的脸在水中若隐若现。他知道再进一步,可能就是死。可退一步,这些人全得烂在这儿。
他抬起手,九幽铃举到胸前。
“我不打算活。”他说,“我想弄明白。”
铃铛轻晃。
没响。
可他听见了——井底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
像是锁芯转动。
头顶碎石又掉下来一块,砸在井沿,崩出火星。小七动了下手指,没醒。
阿箐盯着他,忽然笑了下。
“那你可别死太快。”她说,“我还欠你一顿饭。”
雾手再次扑来。
最后两张画皮燃起最后的火,赤焰冲天,挡住那一击。
陈九渊站在原地,没动。
他的眼睛已经全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