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渊的膝盖还陷在碎石里,手肘压着一块带棱角的断碑,整个人像被钉在地上。井底那句话说完后,空气没动静,连风都停了。他吐出的黑血还在地上冒烟,一缕一缕往上飘,像是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抽它的气味。
他没动,也不敢大喘气。铃铛贴着胸口,震得肋骨发酸,但那股要炸开的劲儿总算压住了。他用左手小指勾住铜钱边缘,慢慢往掌心挪——烫,但还能碰。这玩意儿现在比心跳还准,只要它还热着,说明命根子没断。
他把牙咬进下唇,硬是用疼把自己拽回神。右手抖得不像话,可还是抬了起来,指尖抹过铃面裂缝。血刚沾上,裂口就“滋”地一声缩了半分,金液倒流回缝里,像有人在里面缝线。
“行吧。”他哑着嗓子说,“你别闹,我也不砸你。”
说完,他撑着铃往起推。肩膀刚离地,右腿就是一软,整个人歪向左边。阿箐伸手想扶,结果自己先晃了两下,笔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歪线,断了。
“别管我。”陈九渊低声道,“看井。”
三个人的目光全落过去。
井口还是黑的,像块烧透的铁皮,反不出光。可就在他说话那会儿,水面浮上了一层薄影——不是他们的倒影,是一个人形,穿黑袍,戴高冠,手里拎着和他怀里一模一样的铃。
陈九渊盯着那影子,喉咙干得发裂。
“是你叫我归队的?”他问。
水波轻轻一荡,那影子微微点头。
“你是谁?”
不答。
他又问:“我爸是不是你害的?”
影子不动。
“那你等的人是谁?”
这次,水面起了圈涟漪,从中心往外扩,一圈,两圈,第三圈时,倒影的嘴动了动,没声音,但口型清清楚楚:归队者死。
陈九渊冷笑一声:“这话我都听腻了。”
他低头看手里的铜钱,“陈”字微亮,像是在回应什么。他知道这玩意儿不是随便亮的,父亲当年把它塞进他枕头底下时说过一句话:“只要它还肯认你,你就还没彻底变成他们要的那个东西。”
他攥紧铜钱,又抬头盯住井中倒影:“你要的是判官,我不是。你要的是宿命,我偏要走岔路。听见没?”
话音落下,井面突然静了。连那层薄影也淡了几分,像是被风吹散的灰。
阿箐靠着断笔坐下来,手腕一松,朱砂笔“当啷”掉在膝上。她没去捡,反而看着笔尖发怔。下一秒,那笔自己颤了一下,笔头蘸着残血,在空中划出四个字:转机将至。
字悬在半空,红得刺眼,像是刚从血管里挤出来。
“又来?”阿箐扯了下嘴角,“你倒是勤快,主人都废了你还写。”
笔尖顿了顿,然后缓缓落地。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那四个字看了很久。不是信,也不是不信。她知道这东西从不开玩笑,但它也从不说全话。转机在哪?怎么来?它不说。就像天道打了个哑谜,留个缝让你自己钻。
小七趴在一旁,腰间的蛊罐早就碎了,只剩几片木渣卡在衣服里。他睁着眼,眼白全是血丝,耳朵却动了动。
“虫子……醒了。”他忽然说。
陈九渊扭头:“哪个?”
“最后三个。”小七抬手指了指脑袋,“在这儿转圈,不想活了似的。”
话刚说完,那三只巴掌大的蛊虫猛地从他耳后飞出,翅膀拍得极快,直奔井口而去。它们没犹豫,也没盘旋,一头扎进黑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三人全愣住。
一秒,两秒,三秒……
井底传来一声叹。
不高,不冷,也不像威胁。就是一声普通的叹气,像赶了一百里山路的老汉,终于看见家门时的那种累。
“三百年了……”那声音说,“终于等到你……”
陈九渊浑身一僵。
不是冲他说的。是冲那三只虫去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三百年前,他亲手炼尸封印无面巨尸那天,最后一只母蛊,是他用自己的心头血喂养的。后来那蛊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句残录:“蛊引魂,虫识主。”
原来等的不是他。
是他的命。
他低头看铃,发现裂缝里的金光正在跳,一下一下,像心跳。他把铜钱按进掌心,感觉到那“陈”字在发热,越来越烫,几乎要烙进皮肉。
“你们俩。”他开口,“还能撑多久?”
阿箐摇头:“血快流干了,笔也废了,再画一次符,我可能就得躺下。”
小七喘了口气:“虫没了,我也差不多。不过……”他顿了顿,“要是只拼一口气,够我再点一次爆蛊。”
陈九渊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他知道,这时候问能撑多久,其实是在问值不值得拼。
他抬头看井,黑得像没有底。可他知道里面有东西在等,等了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父亲不是意外死的,老道也不是白死的,就连他自己,每一次被迫拿起铃,每一步走向这里,都是被算好的。
但他现在不想算了。
他把九幽铃举到眼前,用拇指抹过铃舌,那里刻着一行小字,只有断脉者才能看见:命不由阴司,由我执铃时。
他笑了下,嘴角裂出血。
“你说等了三百年。”他对着井口说,声音不大,却稳得像铁,“可你搞错了。我不是你等的人,我是来改命的。”
铃身轻轻一震。
不是回应,也不是抗拒。
像是一声应战。
他把铃收回怀里,左手撑地,一点一点站起来。右腿还在抖,左肩也麻得厉害,可他站直了。阿箐抬头看他,小七也勉强撑起半个身子。
三人围着井,谁都没动。
风重新吹起来,带着一股土腥味,像是地底深处传来的呼吸。
陈九渊抬起右手,掌心朝上,指甲抠进肉里,逼出一滴血。他没让它落下去,而是悬在井口上方,等着。
血珠越聚越大,边缘开始发黑。
就在它即将坠落的瞬间,井面突然泛起一圈金纹,从内向外扩散,像是某种印记被激活了。
他没眨眼。
血,落了下去。
砸在水面的刹那,整口井猛地一沉,仿佛下面有东西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