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还在掌心发烫,像是贴了块烧红的铁片。
陈九渊的手指蜷着,没松开,也没再用力。他膝盖还软,但撑住了,靠着竹筏边缘那根湿滑的木桩,硬是把身子挺了起来。鼻血已经不流了,可人中那道黑线还在,像条细蚯蚓趴在皮肤上,时不时抽一下。
他知道不能再响铃。
可三十具浮尸已经扑到三步之内,指甲刮在竹筏边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是钝刀子在磨骨头。
“老道!”他哑着嗓子喊。
老道盘坐在筏尾,断剑插进木板,手按在剑柄上,脸色灰得像灶台底下的冷灰。他没回头,只抬了抬眼皮:“符阵碎了。”
话音刚落,最后一角金光“啪”地炸开,碎片似的散进江水里,连泡都没冒一个。
小七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根骨笛,通体漆黑,雕着虫形纹路,一看就不是凡物。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笛口,紧接着吹出一声——
不是曲调,也不是哨音。
更像是某种虫子在颅骨里爬,带着扭曲的颤音,钻进耳朵就往脑仁里钻。
绿雾从江面腾起。
起初只是薄薄一层,贴着水面蔓延,几息之后,整片江面都被裹住,浓得像一锅煮烂的豆羹。雾气所过之处,岸边几个披黑袍的邪修突然抱头跪倒,喉咙鼓动,像是有东西在里面往上顶。
“噗!”
一人张嘴,一条七彩蠕虫从嘴里窜出来,扭着身子掉在地上,抽搐两下就死了。其他人也一样,喉头凸起、破裂,虫子一只接一只往外钻,全是在内脏里养熟的腐心蛊。
小七嘴角咧了咧,笑得难看:“老子的蛊,专克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老鼠。”
阿箐没说话,抓起雄黄粉就往竹筏四周撒,一边画一边念,指尖划过木板留下淡黄色痕迹。她动作快,但稳,每一笔都压在节骨眼上。绿雾被拦在外围,没往筏上卷。
陈九渊喘着气,灰白的眼珠扫过江面。
他看见了。
绿雾深处,有九道影子正缓缓走来。
不是浮尸那种飘忽的步态,而是每一步都砸出水花,沉重得像拖着千斤铁链。它们身高九尺,全身裹着青铜甲胄,脸上戴着哭脸面具——嘴角向下拉成弧,眼睛空洞,缝隙里不断渗出漆黑黏液,顺着面具边缘往下淌,滴进江水时“滋”地一声冒烟。
更瘆人的是,那些黏液碰到绿雾,雾气立刻翻滚溃散,像是被活物吞噬。几只残余的腐心蛊飞过去,还没靠近,就被黑液溅中,当场爆开,化作脓水坠落。
“我操……”小七声音都变了,“这玩意儿吃蛊?”
陈九渊瞳孔一缩。
他认出来了。
这不是普通的傀尸。
面具上的纹路太熟——早年他在父亲笔记里见过一张草图,标注四个字:“判官哀面”。说是三百年前引魂司内部叛逃者戴的刑具面具,用来镇压失控的赶尸人,后来失传了。
现在,它回来了。
而且戴在尸体脸上。
“退!”他低喝,“别让黏液沾身!”
话音未落,最前一具青铜尸抬起脚,重重踏下。
竹筏边缘的木板瞬间碳化,裂开一道口子,黑液顺着缝隙往里渗,所过之处木头变脆,一碰就碎。
老道猛咳一口血,甩手将三张辰州符拍在竹筏四角,咬破手指在符纸上划出“火”字,指尖一点——
符纸自燃。
火焰呈暗红色,围着竹筏烧出一圈火环,逼得两具青铜尸后退半步。
“此尸非寻常傀儡!”老道声音嘶哑,“面具是阵眼,不可硬撼!”
阿箐眼神一凛,撕下一张空白画皮符,咬破指尖,在空中虚绘。
血痕未干,江面上竟浮现出一道人影——身形、衣着、姿态,和陈九渊一模一样。那幻象站在水面上,微微晃动,像是随时会倒。
三具青铜尸同时转向。
面具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下一秒,它们齐齐跃起,直扑幻象。
“轰!”
水花炸起,幻象碎裂,三具尸体扑空,砸进江心,激起巨浪。
就是现在!
小七挥手召回残余蛊虫,十几只拇指大的黑甲虫从绿雾中撤回,钻进他袖口。他脸色发白,嘴角渗血——本命蛊受损,反噬来了。
陈九渊抓住铃铛,没摇,而是用指节狠狠敲在铃壁。
“咚!”
一声闷响,不似铃音,倒像敲在朽木上。
江面波纹骤然扩散,一圈圈向外推去,打乱其余六具青铜尸的步调。它们脚步一顿,面具缝隙里的黑液滴落速度慢了半拍。
“走!”陈九渊低吼,“划筏!”
阿箐立刻抓起竹篙,老道强撑起身,两人合力将竹筏往后推。小七瘫坐在地,捂着胸口,喘得像破风箱。
九具青铜尸重新站定,静静立在原地,没有追。
面具朝向竹筏,黑液缓缓流淌。
陈九渊盯着它们,忽然发现一件事——
每具尸体后颈处,都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碎片,形状像半截招魂幡。那东西微微发亮,像是被人远程操控。
他心头一沉。
这不是临时布的阵。
这是等着他们来。
小七喘匀了气,抬头看向陈九渊:“接下来咋办?冲过去?”
“不能冲。”陈九渊摇头,“那黏液能蚀蛊、毁符、断木,正面打是找死。”
“那你说咋办?等它们自己走?”小七冷笑。
“不是等。”陈九渊眯眼,“是看。”
“看啥?”
“看它们听谁的。”
话音刚落,江底祭坛方向传来锁链震动声。
不是一次。
是连续九下,像是某种信号。
九具青铜尸同时转头,面具对准祭坛方向,黑液流动节奏变得一致。
陈九渊心里一紧。
这不是巧合。
它们在接收指令。
阿箐突然开口:“我耳后……有点热。”
没人回应。
她自己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一颗小痣,微微发烫,像是被阳光晒过。她皱了下眉,没多想,继续握紧竹篙。
老道靠在筏尾,嘴唇发青,手里还攥着那半截断剑。他气息微弱,但眼神没散,死死盯着前方雾气。
“咱们离岸太近了。”他喃喃,“这江……不干净。”
陈九渊没答话。
他盯着那九具青铜尸,忽然想起父亲笔记里的另一句话:“哀面戴者,非死非生,为判官之犬,听令于无面之人。”
无面之人……
他心头一跳。
可没等他细想,江面又起变化。
绿雾被黑液污染,开始泛紫,吸入一口就头晕目眩。小七咳嗽两声,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再不走,咱就得躺这儿喂鱼。”他说。
陈九渊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收手,暂避锋芒。”
阿箐点头,竹篙点水,竹筏缓缓后撤。
老道闭眼,靠在木桩上,像是睡着了。
小七趴到筏边,看着那些青铜尸渐渐被雾气吞没,低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等着吧。”
九具尸体静立不动,宛如冥狱守门鬼将。
面具缝隙里,黑液仍在流淌。
竹筏漂出百丈,江面恢复死寂。
陈九渊坐在筏中央,铃铛搁在膝上,裂缝里的血膜缓缓旋转。
他忽然觉得,这铃,越来越像口棺材了。
风吹过,阿箐的红斗篷轻轻晃。
她低头整理画笔,布袋口打了三个结。
手指经过耳后时,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