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悬在第一级台阶上,陈九渊的铃铛还在抖。
不是他摇的,是它自己贴着手心抽筋似的震。玉佩烫得像刚从火里捞出来,掌纹都被烙红了。他没退,也没喊疼,只是把牙咬进舌尖,一口血雾喷在铃面——灰白视野炸开,阴线如蛛网铺满断崖。
阶梯歪斜向下,石阶边缘崩裂,有些地方只剩半截嵌在岩壁里。风从底下往上灌,带着铁锈和腐土味,吹得人耳膜发沉。
“别踩中间。”他哑着嗓子说,铃铛往前一点,“承重的是两侧凿孔。”
小七从袖口摸出最后两只地行蛊,捏翅放飞。虫子贴着岩壁爬行,发出微弱绿光,照出几处塌陷的裂口。阿箐没说话,伸手架住他左臂,胎记贴着他衣袖的位置隐隐发烫。
三人成三角往下挪。陈九渊走在前,每一步都踩在铃铛指引的节点上。右眼视野已经黑了一圈,像被墨汁浸染的纸边,慢慢往中间收。
走到一半,身后轰的一声。
回头时,三具傀儡正从坍塌的甬道里爬出来。铠甲碎了半边,关节处露出森白骨头,额心银针闪着绿火,动作却比之前快得多。
“操。”小七啐了一口,手伸进空荡荡的袖袋,“就剩俩了,还得省着用。”
陈九渊没回话。他低头看铃,又抬头盯住最近那具傀儡的眼窝——那里有根几乎看不见的黑丝,连向地底深处。
借壳问命。
念头一起,他就咬破舌尖,血顺着牙齿滴到铃铛上。九声闷响压着喉咙滚出来,最后一声卡在气管里,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下一秒,那具傀儡突然停住,转身,一拳砸向同伴。
金属撞击声炸开,碎石飞溅。被击中的傀儡踉跄后退,一脚踩空,直接坠入深坑,消失在风声里。
“十息。”陈九渊喘着说,“能拖十息。”
小七立刻扑上去,手里两枚骨钉狠狠扎进剩余两具傀儡的铠甲缝隙。蛊虫钻进去的瞬间,傀儡全身抽搐,关节处“啪啪”炸裂,黑血顺着甲缝往外冒。
阿箐趁机翻出断笔,蘸唇血在岩壁画符。一笔落下,整段阶梯像是被冻住,空气凝出霜痕。两具残骸僵在原地,绿火忽明忽暗。
“走!”她拽陈九渊。
三人加快脚步。阶梯越来越窄,到最后只剩一人宽。陈九渊几乎是贴着岩壁蹭下去的,右手死死攥铃,左手开始不受控地抽搐。
快到底了。
前方出现一道拱形出口,月光斜切进来,照出地上七道插进石缝的黑幡影子。风一吹,幡角动了一下,像蛇尾扫过地面。
“不对。”陈九渊停下,“没人守门,还摆阵?”
话没说完,头顶传来铜镜反光。
一道青白色光束从高处射下,直奔心口。他侧身想躲,可右眼突然剧痛,整片视野瞬间灰白——镜光擦过眼球,皮肤“滋”地一声冒烟。
尸毒像炸了锅,顺着血管往上冲。手臂上的黑纹猛地蔓延,爬过肩膀,钻进脖颈,皮下像有无数细针在扎。
“你他妈……”他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阿箐直接扑上来,挡在他前面。肩头胎记烫得吓人,她抬手抹了把血,在空中划出半道残符。镜光偏了三寸,打在她左肩,布料当场焦黑一片。
高处传来轻笑。
白面判官站在崖顶,手里铜镜缓缓转动,像是在调整角度。他穿件褪色官袍,脸白得不像活人,嘴角却挂着笑。
“陈家最后一个铃主。”他声音不响,却字字钻进耳朵,“你爹把自己焊进锁链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这玩意儿,本来就是给尸王准备的容器?”
陈九渊没听清后半句。
他耳朵里全是低语。
“回来吧……你本就是我……”
幻象里,井底那张人脸浮上来,和他自己越靠越近,眉骨、鼻梁、耳垂上的旧疤,全都对上了。手指不受控地抬起来,想去碰那张脸。
铃铛突然猛撞额头。
“咚”一声,疼得他眼前发亮。血顺着眉骨流下来,混着眼泪糊住左眼。他张嘴,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低声哼起一段残调:
“走阴不回头,引魂不过午……”
调子破得不成样子,但每唱一句,脑子里的低语就淡一分。
阿箐拽他胳膊:“还能走吗?”
他点头,又摇头,最后吐出两个字:“能滚。”
小七从背后抽出骨哨,塞进嘴里用力一吹。尖锐哨音撕破夜雾,远处林子里立刻响起野犬狂吠,此起彼伏。黑幡阵中的教徒微微骚动,有人回头张望。
就是现在。
三人连滚带爬冲向出口。阿箐一脚踢翻最边上的黑幡,阵型裂开一道口子。小七断后,顺手把骨哨掰断塞进石缝——下一波追兵至少得花半炷香重新校准阵眼。
他们冲出去的瞬间,白面判官收了铜镜。
镜面映着陈九渊的背影,右眼全灰,左脸淌血,左手抽搐着抓空气,像在捞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但他还在动,还在跑,铃铛一路磕在地上,发出断续的响。
“快了。”白面判官把铜镜收回袖中,嘴角翘得更高,“只差一步。”
山风卷起半截断裂的黑幡,残角飘在月下,像块烧焦的布。
密林深处,三人跌进一处洼地。
陈九渊仰面躺倒,呼吸像破风箱。黑纹已经爬到下巴,右手完全不听使唤,只能靠左手死死按住铃铛,生怕它再自己乱震。
阿箐趴在他旁边,肩头焦黑处渗出血珠。她转头看他,发现他嘴唇在动,但没声音。
“你说什么?”她凑近。
他费力地重复一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是它。”
小七靠在树根上,袖袋空空如也,嘴角还挂着血。他抬头看天,月亮被云遮了大半,林子里静得诡异。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
很轻。
像是从地底传来的笑声。
陈九渊的铃铛突然又开始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