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早灭了,火把的光点却在林子外头亮起来,一簇接一簇,像烧荒时乱窜的野火。陈九渊靠在树干上,右臂从肩膀往下全麻了,手指抠着铃铛,关节咯吱响,像是锈住的铁链。
阿箐一把抓住他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瘦人。她没说话,炭笔在地上划出一道断线,又画了个圈,指向密林深处最黑的地方。那地方连阴线都没有,像是地图上被刀刮掉的一块。
“亡魂不走的路?”陈九渊喘了口气,“所以活人也别想追?”
阿箐点头,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他胸口,最后做了个切断的手势。
小七蹲在两步远,手抖得厉害。他从蛊囊里摸出三只夜行虫,通体漆黑,翅根带紫斑。他咬破舌尖,血滴在虫背上,虫子立刻爬向林子前方岔口。刚到分界处,其中一只突然炸开,黑烟腾起,剩下两只掉头就跑,跑到一半也炸了。
“左边有东西。”小七声音发虚,“不是人,也不是尸。”
陈九渊抬头看去,左侧坡道挂着枯藤,底下是陡坡,落叶厚得能埋人。右边平坦些,但地上有踩踏痕迹,新鲜的。
“走左边。”他说。
阿箐没拦,只是把铃铛塞进他怀里,顺手用布条缠紧。铃铛贴胸那块布,烫得能烙肉。她拍了拍他肩,意思明白:别让它掉。
三人手脚并用往下滑。枯叶层底下是湿泥,一脚踩下去溅起黑水,腥得刺鼻。陈九渊滑到半路,右臂突然抽筋,整个人往坡下摔,铃铛撞在石头上“嗡”了一声。阿箐伸手拽住他后领,硬生生把他拖住。
“你快不行了。”小七喘着说。
“闭嘴。”陈九渊抹了把脸上的泥,“我还能走。”
“你左耳后的痣都开始发青了。”小七咧了下嘴,笑得比哭难看,“再这么下去,明天就能当尸体卖了。”
陈九渊没回,低头看铃铛。铜身上的纹路还在动,像活的虫子,在皮下爬。
进了林子腹地,火把光被树影挡住,追兵的脚步声也远了。可没人敢停。地面越来越软,踩上去像踩在腐肉上。树干扭曲,根须盘结,有些缠着白骨,有些挂着破布条,风一吹就晃,像吊死鬼在甩腿。
小七突然停下,耳朵动了动。“不对劲……刚才炸的是夜行蛊,能听百步内呼吸,可它们炸的时候,我没听见动静。”
阿箐也停了,蹲下摸地。指尖沾了点黑泥,捻了捻,抬手在月光下看。泥里混着细沙,还有点粉状物。
她脸色变了,迅速在地上画了个符,三角,中间一点,像是某种标记。
“驱魂粉?”陈九渊认出来,“谁在这儿撒过?”
阿箐摇头,指了指头顶。
三人抬头。树冠高得看不见顶,枝叶交错成网,底下雾气升腾,像锅煮开的水。那些粉,是从上面飘下来的。
“有人在清场。”小七低声说,“把不该留的东西赶走。”
“或者……”陈九渊盯着雾,“把该来的,引来。”
阿箐忽然拽他后退一步。她指着前方一棵歪脖子树,树干裂口处,卡着半截腐烂的麻绳。绳头打了个结,是赶尸门的老手法——**缚魂扣**。
“这林子里,有人赶过尸。”陈九渊嗓音沉下去,“而且不是我爹那一辈的。”
阿箐没回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炭,咬破指尖,在树皮上画了道线,顺着阴线走势延伸出去。线走到一半,突然断了,像是被什么咬断的。
她皱眉,换方向再画,结果还是一样。
小七靠着树干喘气:“你的阴线不管用了?”
阿箐摇头,指了指自己眼睛,又指地面,最后做了个“被盖住”的手势。
意思是:**有人在遮它**。
陈九渊沉默片刻,抬手敲了敲铃铛。一声轻响,灰白视野炸开,阴线如蛛网铺展。可刚看清,眼前猛地一黑,整条右臂像被刀剜过,疼得他膝盖一软。
阿箐立刻扶住他。他摆手示意没事,咬牙再看——阴线确实存在,但全都扭曲着,像是被人用棍子搅过。唯一一条清晰的,是从他们脚下延伸出去,直指密林深处某片洼地。
“走那儿。”他说。
小七想反对,张了张嘴,又咽回去。他现在连站稳都费劲,本命蛊被吞了一半,命也去了半条。他只知道一件事:虫子临死前传回来的味道,不是人,也不是尸,是**树皮**。
三人顺着阴线走。越往里,雾越浓。树根开始拱出地面,像蛇群盘踞。偶尔能看到倒塌的石碑,字迹磨平,只剩一个残缺的“陈”字。
陈九渊走着走着,突然停了。
他低头看自己右手。青黑色的纹路已经爬上手腕,正往掌心蔓延。指尖冰凉,像泡在井水里。他试着握拳,发现小指已经动不了了。
“阿箐。”他喊。
阿箐回头。
“尸毒到哪了?”
阿箐撩开他袖子,看清纹路走向后,眉头锁死。她没拿笔,直接用指甲在他皮肤上划了道线,标出边界。线停在肘部下方两寸。
“还有救。”她说。
“你他妈也会说话了?”小七愣了。
阿箐没理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几片干枯的草叶。她捻碎一片,按在陈九渊手臂上。草粉遇皮,立刻发烫,冒出白烟。
陈九渊闷哼一声,汗下来了。
“还阳草?”他问。
阿箐点头。
“不是只能压三个月?”小七嘀咕,“你现在用,等到了还阳井,药效早就过了。”
“没别的选。”陈九渊咬牙,“总比变成行尸好。”
阿箐继续敷药,动作很轻。她知道这药压不住根本,只能拖时间。真正的解法只有一个——**还阳井**。
她抬头看陈九渊,指了指他胸口,又指地下,最后做了个“洗”的手势。
“你是说,只有还阳井能洗干净这些毒?”陈九渊懂了。
阿箐点头。
“那就往那儿走。”他说,“哪怕底下是坟,我也得挖出来。”
小七靠在石头上,手里空着蛊囊,轻轻晃了晃。里头什么都没了,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摸了摸底角——那里有个刻痕,是他娘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哥。”他忽然开口,“你说那张脸……为什么长你样?”
陈九渊没答。
阿箐却猛地抬头,看向林子深处。她眼神变了,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陈九渊察觉不对,顺着她视线看去。雾里有棵巨树,树干粗得要五六人合抱,树皮裂成鳞片状,表面渗着暗红液体,像在流血。
更怪的是,树根底下,围着一圈小土堆。每个土堆上,都插着一根枯枝,枝头绑着布条。布条颜色各异,但样式统一——全是赶尸人用的**引魂幡**。
“这儿……有人设过阵。”陈九渊低声道。
阿箐已经走过去,蹲在一堆土旁。她伸手拨开浮土,底下露出半块碎瓷。她捡起来,翻过来一看,脸色骤变。
瓷片背面,刻着一个符号——**九幽冥纹**。
和铃铛上的一模一样。
“操。”陈九渊骂了句,“这地方……是不是早就等着我来?”
小七没说话,只是把空蛊囊塞进怀里,低声嘟囔:“虫子死了……但它还记得味道。”
三人最终停在一片被巨树环抱的洼地。四周雾气浓得化不开,视线不过三步。陈九渊靠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下,铃铛贴身藏着,胸口那团火还在烧。他闭眼调息,意识在疼与清醒之间摇晃。
阿箐蹲在他旁边,重新包扎手臂。她用炭笔在皮肤上描出尸毒边界,线条越来越深。写完最后一笔,她抬头望向林中某处。
那里,一根藤蔓正缓缓缩回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