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陈九渊的袖口滴下来,砸在泥地上,像在替他数心跳。阿箐跟在他身后半步,墨绿裙角沾了湿土,手里那支朱砂笔始终没收回去。
两人穿过镇东荒道时,风突然停了。老槐树就在前面,枝干扭曲如铁钩,黑黢黢地戳进夜空。陈九渊停下,右手指腹蹭过铃铛边缘——它从进巷子起就一直发烫,现在几乎要烧起来。
“到了?”他问。
阿箐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抬起左手,指尖轻轻点了点心口,又朝树根方向偏了偏头。
他知道这意思是“怨气在这儿”。
阴眼一开,地面顿时浮起灰白细线,像是有人拿炭条胡乱画了几道。可这些线断得蹊跷,刚从地底爬上来,就被某种东西硬生生截断,末端钻进树皮里,像被吞了进去。
“不是自杀。”他低声说,“是杀人后吊上来镇魂。”
阿箐已经动了。她踩着一块歪斜的石墩,攀上低处横枝,动作轻得不像个活人。她把笔尖抵在第一具白骨的眼窝上,舌尖一咬,血珠滚落,混着朱砂涂开。
骨头没反应。
她又划破手指,把血按进鼻孔,再用笔尾在额骨敲了三下。
“咔。”
一声脆响,像是朽木裂开。黑浆从眼眶渗出,在骨面上缓缓聚成四个字:**县令贪银,活人填井。**
陈九渊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猛地抬头:“井里的女尸……是替死鬼?”
阿箐点头,笔尖指向下一具白骨。
他明白了。这些年上报自缢的村民,根本不是自己上吊,而是揭发矿银亏空、账册造假,被县令勾结外人灭口,尸体挂上槐树,用邪术封住魂路,叫他们有冤无处诉,有口不能言。
难怪阴线断得这么整齐——不是走不了,是被人剪了。
“你还能看?”他问阿箐。
她脸色有点发白,但还是抬手比了个“能”的手势。
“那就继续。”他解开外袍扔到地上,“我来开路。”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铃铛上。铜面冥纹骤亮,九声震响撕破寂静,连风都凝住了。他双膝跪地,掌心贴住树根裸露的泥土,低声念出《赶尸秘录》残诀:
“断脉承阴,九幽司令——借尔残骨,还尔公道!”
话音落地,七具白骨同时抖了一下。
灰烟从眼窝、嘴缝、耳洞里钻出来,缠绕成模糊人脸。陈九渊闭眼催魂,一段段记忆碎片涌进脑子里。
第一个,是个穿粗布衫的汉子,蹲在矿洞口数银锭,被人从背后套上麻袋拖走;
第二个,是账房先生模样的老头,在灯下翻册子,突然门被踹开,一群人冲进来逼他写“悔罪书”;
第三个,是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哭求放行,结果第二天就被发现吊在树上,孩子不知去向……
每一段记忆结束,白骨就轻颤一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陈九渊睁开眼时,额头全是冷汗。他喘了两下,从怀里摸出三张引魂符,拍在树干上,指尖划破手腕,血顺着符纸流下去。
火光“轰”地腾起,没有热气,只有刺骨的寒。
“太上敕令,阴路重开!”
符纸燃尽瞬间,七具白骨齐齐一震,随即“哗啦”坠地,砸起一圈尘土。那些原本断裂的阴线猛地抽离树身,像蛇退皮一样缩回地面,然后重新延展,汇聚成一道粗如儿臂的灰光,笔直射向镇中心。
终点——县衙。
陈九渊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条光路切开夜色,像一把刀插进黑布。他忽然笑了下,声音哑得像磨砂:
“玉佩是假线索,县令公子根本不是主谋。他是棋子,用来转移视线的。”
阿箐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扶住树干才站稳。她抬头看他,眼神有点晃,像是耗神太多。
“你还撑得住?”他问。
她点点头,抬手在空中虚画了个井的形状,然后指了指县衙方向,做了个“填埋”的动作。
意思是:那个井,是用来处理尸体的。每次有人想揭发,就抓来杀了,丢进去,再找替死鬼顶包。
陈九渊盯着那条阴线看了很久,忽然弯腰捡起一块碎骨,攥进掌心。骨头边缘割得他手心生疼,但他没松。
“你知道最恶心的是什么吗?”他说,“他们不是怕人说话。他们是怕人死后还能说话。”
阿箐没回应,只是默默翻开画册,在最新一页快速勾勒——七具白骨悬枝,下方写着七个名字,每个名字旁都标着日期,最近的一个,是三个月前。
她合上册子,抬头看他。
“你想查到底?”他问。
她点头,眼神没闪。
“好。”他把铃铛塞回怀里,灰白的瞳孔映着未熄的符火,“那就别怪我不讲规矩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踩在那条阴线上。灰光微微波动,像是感应到他的气息。
“以前我爹说过,赶尸人不该管阳间的事。可现在我明白了——有些尸,不是赶得出的。是得亲手扒出来。”
阿箐跟上,脚步很轻。她没再画画,也没写字,只是把手里的朱砂笔插回头发,动作利落得像收刀入鞘。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已过。
陈九渊忽然停下:“你刚才点骨的时候,用了舌血和指血。为什么?”
她愣了下,抬起左手,在掌心写了两个字:**通契**。
他皱眉:“什么意思?”
她又写:天生看得见,也背得起亡者的话。每画一次,每点一次,就是签一次约。血是印,魂是证。
他懂了。这不是法术,是交易。她用自己的命气,换亡魂开口的机会。
“你不早说。”他声音沉了。
她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做了个“说不出”的手势,然后笑了笑,笑得很淡,却不像在苦笑。
陈九渊没再问。他抬头看向县衙方向,那条阴线还在地上发着微光,像一条不会闭眼的蛇。
“接下来,你得听我的。”他说,“不能再擅自耗神。你要是在我眼皮底下倒了,没人给下一个冤魂画像。”
阿箐抿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慢慢举起,做了个“发誓”的动作。
他点头:“走吧。”
两人并肩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陈九渊猛地回头。
槐树底下,方才白骨坠落的地方,泥土微微拱起。
一片枯叶被风吹开,露出一角布料——青灰色,像是寿衣的颜色。
他没动。
阿箐也没动。
但她的笔,已经滑进了右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