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着玉佩走出巷口,雨水顺着袖管往下淌,像有根线吊着半块命。茶摊老板那句“活人闭嘴”还在耳朵里嗡,可没人敢真拦他。
刚拐过墙角,一张黄纸迎面飘来,擦着鼻尖贴在墙上。
纸上画了个女人,湿发遮脸,粗布衣领裂开一道口子,右手死攥半块玉佩——和井里爬出来的那具尸首一模一样。
陈九渊脚步没停,左手已经摸到了铃铛。
纸是新的,墨未干,朱砂勾的轮廓还泛着微光。他眼角扫过去,巷子口站着个穿墨绿襦裙的姑娘,手里捏支细笔,指节发白。
她不躲,也不说话,只把另一张纸举起来。
还是那个女人,这回画的是她悬在井口的样子,嘴唇微张,像是在说什么。
陈九渊停下。
“你画这个?”他问。
姑娘点头,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点心口,再往镇东方向一指。
他盯着她看了三息。阴眼一开,地上灰线铺展如网,可这人脚下干净得像刚扫过地,身上也没缠阴气。倒是她笔尖那点朱砂,隐约浮着一层幽芒,像是从哪道残魂上蹭来的火苗。
“谁让你来的?”他退半步,靠住墙。
姑娘摇头,翻过画纸背面。
一行小字浮现:救我。
笔迹极细,却稳,像是用针尖蘸血描出来的。
陈九渊呼吸顿了一下。
他记得清楚。女尸消散前,嘴确实动了。可当时魂力已尽,声音没传出来。这事他没跟任何人提过。
眼前这哑巴丫头,怎么知道?
她又抽出一张新纸,提笔就画。这次是小女孩躺在床上,鼻尖渗出灰线,床板下压着血符——连符文扭曲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画完,她抬头看他,眼神静得像枯井。
“你能看见?”他嗓音压低。
她点头,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红绳结,轻轻摇了摇。
不是听不见,是不能说。
陈九渊沉默片刻,松开铃铛,手从怀里抽出来:“跟我进来。”
客栈偏厅没点灯,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从包袱里抽出三张引魂符,按东南、西北、正中方位贴在门框和梁柱上。符纸一沾木头就微微发烫,边缘卷起。
“坐那儿。”他指了指角落的条凳。
姑娘照做,把画笔横放在膝上,双手交叠压住笔杆,动作规矩得像守灵。
陈九渊坐在对面,掏出铃铛搁在桌上。铜面冥纹还在跳,频率比平时快两分。
“你刚才画的……是不是她想说的?”他问。
她抬眼,点头。
“她说什么?”
她没动,只从袖中取出一块小石板,用炭条写下两个字:**东槐**。
写完,手指在“槐”字上多划了一横,又抹掉,像是犹豫要不要补充什么。
陈九渊盯着那字看了会儿,“镇东老槐树?塌矿那年死过不少人,井底冤魂牵着它。”
她突然伸手,在石板上快速画了个圈,中间点一点,像是一口井。然后在井边添了个小人影,朝树的方向爬。最后,她在树根位置涂了个黑团,用力戳了三下。
意思明白:井里的魂,要去那里。
“她去不了?”他问。
她摇头,指了指自己喉咙,又做了个锁链缠绕的手势。
“被卡住了?”
她点头,拿起画笔,在掌心虚画一个符形——和昨夜床下那张血符结构相似,但多了两道逆纹。
陈九渊冷笑:“有人改了锁魂钉,把她拖住不让走?”
她再次点头,眼神沉下来。
厅外雨声渐密,屋檐滴水砸在石阶上,一声紧过一声。
陈九渊低头看铃铛,铜面纹路忽然震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什么。他皱眉,指尖轻抚铃身,发现靠近底部的一圈冥纹颜色变深了,像是吸了潮。
不对劲。
这铃自认主以来,只会在靠近执念未散的亡魂时才有反应。可现在屋里除了他俩,连个鬼影都没有。
除非……
他猛地抬头看向阿箐。
她正低头整理画纸,侧脸线条冷硬,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旧疤,横贯指节。那支朱砂笔插在发髻里,笔尾系着一小截褪色红绳。
铃铛又震了一下。
这次震动来自她那边。
陈九渊眯起眼:“你碰过尸体?”
她动作一顿,缓缓摇头。
他又问:“那你凭什么能看见?”
她没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封皮是油纸包的,边角磨得起毛。翻开第一页,上面全是画——不同年龄的女人,不同的死状,有的吊在房梁,有的伏在河岸,每幅画下方都标注日期和地点。
最新一页,画的是井边女尸,完成时间写着“今晨寅时”。
而在所有画像的右下角,都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标记:一朵歪斜的山茶花。
陈九渊瞳孔缩了一下。
湘西老辈赶尸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遇无名尸,无法归乡,便由行路人代绘遗容,烧于路口,称“送面图”。而绘图者,需在画角留自家印记,以防魂认错恩人。
这朵山茶花,是他娘生前常用的记号。
可他娘十年前就死了,连骨灰都没留下。
“你跟陈家沟有关?”他声音冷了几分。
她摇头,合上册子,手指在胸口画了个圆,又向外推开,像是在说“无意冒犯”。
然后她提起笔,在桌面上轻轻写了三个字:**看得见**。
不是学来的,不是偷的,是天生就会。
陈九渊盯着那三个字,良久没动。
他知道这种人。老一辈叫“通幽胎”,据说百万人里出一个,生来就能窥见亡者最后一瞬的画面,哪怕隔着千里也能感应。但代价是五感逐年衰退,到最后耳聋眼瞎,只剩灵魂与游魂为伍。
他爹说过,这种人不该活太久。
可眼下这丫头,不仅活着,还精准抓住了女尸未出口的遗言。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心口,然后做了个撕扯的动作,眉头皱紧,像是在回忆某种痛苦。接着她画了个小女孩,躺在病床上,和富商家那位神态相似,但脸上多了一道淤青。
画完,她指了指陈九渊,又指了指自己,比了个并肩走的手势。
意思是:你也救了她,我和你一样。
陈九渊沉默。
外面天色暗了下来,街上传来收摊的吆喝声。偏厅里只剩下油灯噼啪响,火苗忽明忽暗。
他终于开口:“今晚我要去镇东老槐树。”
她立刻抬头,眼神亮了一下。
“你要是跟着,就得听我的。”他盯着她,“不准乱画,不准靠近任何阴物,更不准擅自行动。否则我不介意把你绑在柱子上过夜。”
她抿唇,郑重点头。
他起身走到门边,揭下一张引魂符。符纸边缘已泛黑,像是被什么东西舔过。
“走吧。”他把铃铛塞进怀里,“先去弄点吃的。赶路之前,我得确认你不是饿死鬼投胎,专挑我能看见的时候冒出来。”
她没笑,只是默默跟上,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桌上的画纸。
那张女尸的画像,不知何时,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
她不动声色地把它翻过去,压在石板底下。
陈九渊走在前面,右手始终贴着铃铛。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昏暗长廊,脚步落在木地板上,没有回声。
厅内油灯忽然熄灭。
黑暗中,那张被压住的画纸,缓缓移开一角。
女尸的眼睛,正对着门口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