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轻轻晃了两下,忽然矮了一截,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
陈九渊的手还按在那枚古旧的铜铃上,掌心发烫。一滴漆黑的液体正顺着铃身的裂纹缓缓往下爬,像一条活生生的小虫,眼看就要滴到地上的符纸堆里。他眼疾手快,一把扯出贴身带着的残甲布片,死死压住裂缝。布一碰上黑液,“滋”的一声冒起青烟,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焦糊味。
“快点。”他声音低沉,“这东西撑不了多久。”
阿箐没抬头,笔尖蘸着雄黄酒,在一张泛黄的皮纸上画下第一道折角。酒混着朱砂,墨色泛着淡淡的金光。刚落笔,那道符线就微微泛红,像烧热的铁丝。她每画一笔,嘴唇就轻轻动一下,咒语从牙缝里挤出来,短促又急促,像是在喘气。
小七蹲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最后三只铁甲蛊。虫壳在她掌心咯吱作响。她咬破舌尖,猛地一口血喷在蛊身上,然后两手用力一搓——壳碎了,粉末飞扬,混进碗里的朱砂,变成一团暗紫色的糊。她拿起毛笔,蘸了这诡异的墨,开始沿着符纸边缘描边。刚画完一张,纸角突然自己卷了起来,发出“嘶嘶”的声音,像蛇吐信子。
老道不紧不慢地把裁好的皮纸一张张铺开,按方位摆在地上。一共九宫格,三百六十张,少一张都不行。他一边排一边念叨:“东三南七,西九北一……摆错了位置,炸的就是咱们自己。”
陈九渊盯着铜铃,黑液还在渗,但速度慢了些。那块残甲布片已经发黑,边缘也开始卷曲。他知道,这块布最多撑一个时辰。
“先试一张。”他说。
阿箐递来刚画好的第一张符。她指尖有血,是握笔太紧磨破的,混在墨里,让符面上多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红线。
陈九渊接过符,没有摇铃,只是用指节轻轻敲了下铃壁。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响起,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
那张符突然轻轻一抖,竟离地浮起三寸,悬在半空。边缘闪过一道赤光,腾起一缕细火,烧了不到半秒又熄灭了。
“成了一半。”小七松了口气,“能浮,能燃,就是不知道炸不炸得响。”
“再加蛊粉。”陈九渊说,“让它一见阴气就爆。”
第二轮画符加快了节奏。阿箐换了左手执笔,右手继续低声念咒。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来,滴在符纸上,和雄黄酒混在一起,留下一圈淡淡的褐色痕迹。
小七把最后一撮蛊粉倒进墨碗,整碗墨“嗤”地冒泡,颜色瞬间变深。她蘸了这一笔,画在符纸背面。笔刚收,整张纸“啪”地弹了一下,仿佛活了过来。
老道一张张检查,指甲刮过墨层。太薄不行,威力不够;太厚也不行,点不着。他撕掉两张重画,顺手把废纸叠成三角塞进袖口——这些边角料还能当引信用。
陈九渊盘坐在阵心石台上,铜铃放在膝盖上,外头裹着残甲布片。他闭上眼,试着用意念去触碰那股阴冷的气息。铃里的东西在动,不是简单的震动,更像是……在试探。好像有人躲在门后,悄悄往外窥视。
他不敢深入,只轻轻拨了一下频率。
刹那间,三百六十张符同时轻轻颤动。
“来了!”小七压低声音。
符纸一张接一张缓缓升起,按九宫位分成三层环形排列。最外层慢半拍,中间层稳稳托住,内层随着铃音微微转动,像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每张符边缘都泛起赤光,发出“嘶嘶”的声响,空气里全是焦臭味。
“别停!”陈九渊提醒,“阿箐,补稳定纹!”
阿箐甩开笔,沾着血在空中划出三道虚符。墨点还没落地,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悬浮在阵法上方,连成一线。她手指一勾,那三道虚纹落下,嵌进符阵的缝隙中。整个结构瞬间收紧,不再晃动。
小七抓起一把蛊粉,撒向阵底。粉末一碰地面就燃起淡紫色雾气,缠上每张符的底部,像给它们打上了钉子。
“成了?”老道问。
“试试强度。”陈九渊伸手,指尖再次轻叩铃壁。
这一次声音稍高。
符阵猛然一震,内层九张符瞬间点燃,火舌窜起半尺高,烧了两秒才熄灭。可其中一张被黑液溅到,火势失控,“轰”地炸开,冲击波直接掀翻了旁边的三张符。
“收!”陈九渊立刻改用指腹摩挲铃身,发出极低频的震动,模仿阴气的脉动。符阵晃了晃,缓缓降回地面,一张张平铺回去。
“问题在黑液。”阿箐喘着气,“它污染符纸,会反噬。”
“那就隔离。”陈九渊脱下外袍,铺在石台上,把铃放上去,“我只控制频率,不动情绪。它想乱,得先过我这一关。”
第三次测试。
他闭眼,呼吸放慢,指节一叩一松,节奏如同心跳。
符阵缓缓升起,这次再无紊乱。三百六十张符整齐排列,赤光连成一片,嘶嘶声汇成低沉的鸣响,像一群蓄势待发的利刃。
老道咧嘴笑了:“这阵,能困住金丹修士半个时辰。”
没人回应。
阿箐轻轻将最后一张符嵌入阵眼位置,动作小心翼翼,像放下一块易碎的骨灰。她退后一步,抹了把脸,手上全是汗和干涸的血迹。
小七靠墙坐下,脸色发白。她的本命蛊耗尽,精血亏损,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发黑。
陈九渊睁开眼,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就在刚才那一瞬,他看到了——一座祭坛,一张哭脸面具,无数青铜尸跪伏在地。他自己站在高处,手中握着铃铛,脚下血流成河。
是幻觉?是记忆?还是……未来的预兆?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把铃收回袖中,用残甲布片一层层裹紧,缠了七圈,最后打了个死结。
“明天行动。”他说,“老道,你还是扮成我。东门火光一起,我们就从西崖上山。”
老道点头:“引魂香七根,霹雳符三叠,够闹一场。”
“符阵分三包。”陈九渊指着地上的符纸,“我和阿箐带主阵,小七负责引爆支线。一旦进入核心区,立刻启动往生咒图腾,烧炉断源。”
“傀尸靠阴线连着铃。”阿箐补充,“只要主阵开启,它们的动作就会变得迟缓。”
“迟缓就是机会。”小七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我能爬上去。”
陈九渊看着她,点了点头。
屋里安静下来。油灯只剩最后一滴油,火苗缩成豆大一点,照得满屋符光忽明忽暗。那些曾悬浮过的符纸静静躺在地上,像一场烧尽后的战场残骸。
老道忽然开口:“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陈九渊一顿。
“没有。”他说。
但他知道,老道不信。
阿箐默默收拾画笔,笔尖的血已经干了,黏在毛毫上,像锈住的刀。她把笔插回笔筒,抬头看了陈九渊一眼,什么也没说。
小七把蛊罐倒扣过来,底朝天。她盯着那个空荡荡的陶罐,忽然笑了下:“没了也好,省得天天喂血。”
陈九渊坐在角落,手伸进袖口,轻轻摸着那颗缠着金线的铃铛。冰凉的,可里面却有什么在蠕动,像一颗不肯安息的心脏。
他闭上眼。
耳边,一根白发悄然生出,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油灯终于熄灭。
黑暗中,最后一张未收的符纸边缘,忽然自己卷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