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渊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掌心里那团火光已经快要熄灭了。他的手指发黑,像是被火烧过又猛地泡进冰水里,抖得厉害,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他不敢动,也不能动——刚才那一压,根本不是靠力气,而是脑子里突然涌上来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好像有人在他身后推了一把,又像这动作他已经做过千百遍,只是现在才想起来一点点。
七具傀尸眼窝里的绿火还在闪,但节奏乱了,地上的阴线像断了的蛛网,忽明忽暗地抽搐着。白面判官站在三步开外,残破的镜子掉在泥地里,他却没去捡。他盯着陈九渊,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凝重。
陈九渊喉咙一甜,血腥味直往上冲,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现在不能松气,一松,这口气就散了。撑着他站在这里的,不是命,是阵法中那一线生机。
余光扫到阿箐瘫坐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支朱砂笔,指尖全是裂口,血混着墨染红了笔杆。小七蹲在她旁边,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干瘪的蛊囊,里面只剩最后几只虫子蜷缩着,几乎不动了。
不能再等了。
他左手猛地往下一按,裂铃贴着泥土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敲在腐朽的木头上。裂缝里的血膜轻轻颤了一下,渗出一丝极淡的幽蓝色光纹,顺着地面爬了半寸,然后迅速消失。
可就是这一瞬,七具傀尸齐齐晃了晃。
“阿箐!”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锁阴符!封井口!”
声音不大,却带着狠劲儿,像刀片刮过骨头。
阿箐浑身一震,抬起头看向他。她脸上的青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了心口,皮肤底下仿佛有东西在游走。她没说话,狠狠咬破舌尖,把血吐进碗里剩下的朱砂中,蘸了笔,就往井口地面画去。
第一笔刚落下,她的手臂猛地一抖,墨迹歪成一道斜线。
“别停。”陈九渊低吼,“一笔断不了,就画七笔!”
她咬紧牙关,手腕用力,第二笔横切下去。皮肤下的青纹跳得更急,第三笔刚落,一口血雾喷在符文上,嗤地冒起一阵青烟。
符,画了一半。
另一边,小七从蛊囊里掏出最后三只红色蛊虫,捏在指尖,用指甲掐破手指,逼出血珠滴在虫背上。蛊虫瞬间胀大一圈,翅膀边缘泛出焦黑。
“焚阴蛊。”他低声念咒,双手结印,拇指抵住眉心,“燃。”
三只蛊虫腾空而起,飞到半途轰然炸开,化作一片火雨,直扑那七面黑幡。
火焰落在幡上,黑布立刻卷边,符咒扭曲变形,发出像哭嚎一样的声音。一、二、三……接连三面幡烧了起来,灰烬打着旋儿飘落。
白面判官终于动了。
他抬手,掌心血珠爆开,想要重新连接阴线。可就在这一刻,阿箐的最后一笔刚好落下,整道锁阴符轰地燃起青焰,直冲井口黑气,硬生生将那股往上涌的死气压了回去。
井底铁链剧烈震颤,猛地一顿。
阵法,卡住了。
陈九渊抓住机会,抬起右手,用指尖沾着自己的血,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短符——弯折三道,尾带钩。这是前世赶尸门秘传的“三息令”,能短暂扰乱阴气流向。他划完最后一钩,符文一闪即灭。
可七具傀尸脚下的阴线同时震动,动作再次迟滞了半拍。
只有三息时间。
“小七!补火!”他吼。
小七甩出最后两只蛊虫,一只撞上第四面黑幡,自爆引燃;另一只却被阴风卷偏,撞在树干上炸开,火星四溅。
五面幡烧了,剩下两面摇摇欲坠。
白面判官没再结印,也没上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像活人该有的。
他伸手,一把撕开衣襟。
皮肉之上,赫然纹着一具无脸尸体——双目空洞,面容模糊,四肢僵直朝天,竟和井中即将浮出的尸王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那纹身竟然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是活的一样,在皮肤下轻轻搏动。
“你不怕阵破?”陈九渊盯着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白面判官抹了把嘴角的血,低笑:“你以为……我在操控它?”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抚过纹身心口的位置。
“不,是它在借我睁眼。”
话音刚落,井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从地脉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陈九渊没动。
他知道现在不能攻,也不能退。裂铃还在吸他的血,左眼视野越来越窄,鼻血顺着下巴滴在铃上,又被裂缝吞噬。他靠着铃支撑身体,右腿已经麻木,全靠膝盖顶着地才没倒下。
阿箐那边的符火渐渐变弱,青焰缩回符文内,井口的黑气开始重新翻涌。小七喘着粗气,只剩一只金色蛊虫蜷在指间,翅膀焦了一角,一动不动。
白面判官没有靠近,也没有去捡那面残镜。他就这么站着,衣衫破碎,黑幡尽毁,阵法残破不堪,神情却像赢了一样。
“你撑不住了。”他说,“每响一次铃,尸毒就入骨一分。你现在,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陈九渊没回答。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裂铃,血顺着裂缝往下淌,滴在泥里。那一瞬间,地面浮现出半个模糊的符文——是引魂司古篆,意思是:“令行,尸从。”
他抬起眼,直直盯着对方胸口的纹身。
“你说它是借你睁眼。”他嗓音撕裂,“那你告诉我——它认不认得我?”
白面判官眯起眼睛。
就在这一瞬,陈九渊右手忽然一翻,掌心朝下,重重按向地面。
不是攻击,是“召”。
体内那股冷流再次冲上来,脑袋嗡嗡作响如雷鸣。他不管不顾,把最后一点力气压进掌心,虚火骤然收缩,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像是锁链断裂。
七具傀尸的眼窝同时一颤。
绿火,熄了半瞬。
其中一具傀尸的脚尖微微离地,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
白面判官胸口一闷,踉跄后退半步。
陈九渊没有追击。
他知道这只是拖延时间。真正的万尸阵还没启动,父亲的影子还没出现,他还不能倒。
他缓缓抬头,右眼里金光早已褪去,左眼被灰翳遮住大半,嘴唇发紫,手指僵硬。
但他还能下令。
“小七。”他哑声说,“留一只蛊,盯着他胸口那纹身。”
小七点头,指尖微动,那只金蛊缓缓张开翅膀,悬在半空,正对白面判官的心口。
“阿箐。”他又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他侧头看去,阿箐瘫坐在地,画笔脱手,衣领半敞,胎记的青黑色已退至锁骨,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她昏过去了。
小七喘着气挪过去,把她往身后拉了拉。
陈九渊收回视线,拄着裂铃艰难站直,血从鼻腔不断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
白面判官站着,没动。残镜躺在泥里,映不出光。七具傀尸静立如碑,眼窝空荡。
风停了。
井口的黑气被符火压制,却仍在缓慢翻腾。铁链震颤不止,一下,又一下,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醒来。
陈九渊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血。
擦完,他盯着白面判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说它借你睁眼。”
他顿了顿,指尖紧紧扣住铃身。
“那它看见我时,会不会……心跳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