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渊城的地下,远比秦阳想象得更加复杂。
他被两名结丹修士押解着,走过一条又一条昏暗的通道。空气越来越潮湿阴冷,墙壁上凝结的水珠汇成细流,沿着石缝缓缓淌下。四周的光线逐渐暗淡,最终只剩下押送者手中萤石散发的淡淡微光。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味。
“进去。”
一名结丹修士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啸。
门后的景象,让秦阳的心脏骤然缩紧。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洞改造的水牢。洞顶倒悬着无数尖锐的钟乳石,滴滴答答地往下渗水。整个洞窟大半被浑浊的黑水淹没,水面泛着诡异的油光,漂浮着不知名的秽物。
而在水牢中央,一根粗大的玄铁柱矗立着。
柱子上绑着一个人。
不,那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秦阳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
那是陆丹麟。
曾经在合欢宗被羞辱被折磨却仍保有一丝风骨的老者,如今已成了一具近乎腐朽的躯壳。他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仿佛随时会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夹杂着水草和污物,遮住了大半张脸。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下半身。
水面没至他的腰部,而腰部以下的部位,长时间浸泡在污水中,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溃烂。腐烂的皮肉泛着死灰色,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脓血与污水混合,引来一群群细小的水虫,在溃烂处爬进爬出。
陆丹麟的头低垂着,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陆长老……”
秦阳的声音嘶哑,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却被身后的结丹修士一把按住肩膀。
“只能在这里看,不得靠近。”那修士冷冷道。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铁柱上那具近乎死寂的躯体,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陆丹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透过散乱发丝的缝隙,秦阳看到了一双浑浊却依然带着一丝清明的眼睛。那眼睛在看清秦阳的瞬间,猛地亮起了一簇微弱的火光。
“秦……阳……”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却清晰地传入了秦阳耳中。
“是我,陆长老,是我!”秦阳再也忍不住,猛地挣开身后修士的手,扑到水牢边缘。污浊的水浸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陆丹麟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因为面部肌肉的僵硬而显得扭曲。他的目光在秦阳身上停留许久,眼中闪过欣慰、痛惜,还有某种决然。
“你……来了……”他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们……终于……对你下手了……”
“陆长老,您怎么会……”秦阳的声音哽咽了。他看着陆丹麟腰部以下那触目惊心的溃烂,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熊熊燃起,烧得他双眼赤红,“他们怎么敢这样对您!”
陆丹麟缓缓摇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不重要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老夫……大限已至……能在最后时刻……见到你……很好……”
“不!陆长老,您撑住!我想办法救您出去!”秦阳转头怒视身后的两名结丹修士,“去叫人来!去找丹药!他要死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名修士面无表情,其中一人冷冷道:“红叶仙子有令,只准见面,不准施救。你若再多事,立即带你离开。”
“你们——”秦阳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
“秦阳……”陆丹麟的声音忽然清晰了几分,带着某种回光返照般的力气,“过来……近一些……老夫有话……对你说……”
秦阳毫不犹豫,就要踏入污水中,却被修士再次拦住。
“就在那里说。”
陆丹麟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两名修士,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弄。
“怎么……怕一个将死之人……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他喘息着,“还是说……你们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两名修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皱了皱眉,终于松开了按着秦阳的手,冷冷道:“给你半炷香时间。”
秦阳立刻踏入污浊的水中。水并不深,只到他的大腿,但那股刺骨的冰冷和令人作呕的腐臭几乎让他窒息。他一步步走向中央的铁柱,每一步都迈得无比沉重。
终于,他来到了陆丹麟面前。
近距离看,陆丹麟的状况更加惨不忍睹。溃烂的皮肉上爬满了细小的白色蛆虫,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但陆丹麟的眼睛,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澈明亮。
“秦阳……”陆丹麟凝视着他,目光复杂,“老夫……这一生……收过不少弟子……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怀有各种目的,背叛了老夫。真正令老夫满意的,只有紫嫣这一个丫头!”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
“可是紫嫣她毕竟修为低微,在她那几个师兄师姐面前,不够看。因此为了保护她,老夫并没有传授过她太过深奥的炼丹术,恐怕她将来的成就也十分有限。其实,我内心里,原本是想等待时机,将我毕生所学,都尽数交付给她。”
“只是现在看来……恐怕是无望了。”陆丹麟摇了摇头,露出一抹遗憾,说道,“现在我能信任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还好还好,你跟黄菀不一样,跟洪子舆也不一样。你不会为了讨好白耀阳而背叛老夫,而且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喜欢炼丹。”
“你喜欢看不同药液融合在一起的反应……喜欢药材的异香……你喜欢的是丹道本身……”陆丹麟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清晰,“老夫这一生……阅人无数……能在这肮脏的合欢宗内……见到一个真心向道之人……是上天……对老夫最后的眷顾……”
秦阳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秦阳想起来自己当初在合欢宗灼阳居内,与陆丹麟相处的点点滴滴,尽管那时候,自己尚没有完全赢得他的信任,只能自己去啃那晦涩难懂的《丹经》,可陆丹麟总是在关键时刻,给予自己提示,让自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那些看似随意的指点,如今想来,都是这位老人无声的传授。
“老夫……时日无多……”陆丹麟的眼神开始涣散,却强撑着最后的精神,“一身丹道……不能随我埋入黄土……秦阳……”
他忽然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爆发出最后的光芒。
“跪下。”
两个字,斩钉截铁。
秦阳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污水中。浑浊的水面淹没了他的膝盖,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仰头看着陆丹麟。
陆丹麟凝视着他,一字一顿:
“今日,老夫陆丹麟,以丹心立誓,收你秦阳为关门弟子,传我毕生所学,授我丹道真传。你,可愿?”
秦阳重重叩首,额头撞击水面,溅起污浊的水花。
“弟子秦阳,拜见师尊!”
声音在水牢中回荡,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
陆丹麟笑了。
那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尽管脸上肌肉僵硬,尽管气息奄奄,那个笑容却让他整个人仿佛都明亮了起来。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既入我门……当受我传承……秦阳,抬头!”
秦阳抬起头。
陆丹麟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枯瘦如柴的右手。那只手上,手指的关节已经变形,皮肤溃烂,却依然稳稳地伸出一根食指。
食指的指尖,一点微弱的紫光开始凝聚。
那紫光初时如豆,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璀璨。光芒中,仿佛有无数符文流转,有药材虚影沉浮,有丹炉火焰跳跃,有天地灵气汇聚。
两名结丹修士脸色大变:“住手!”
但他们来不及阻止。
陆丹麟的食指,轻轻点在了秦阳的眉心。
轰——
秦阳只觉得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轮紫色太阳。
无数信息、符文、图像、感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识海。那不是简单的文字传承,而是陆丹麟毕生丹道修为的精华凝聚——
《紫府丹箓》!
合欢宗失传已久的丹道至高传承,大长老白耀阳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至宝!
秦阳看到了上古丹方在火焰中演化,看到了天地灵药在丹炉内融合,看到了药性相生相克的无穷变化,看到了以丹入道、以药通天的无上法门……
传承持续了整整十息。
当陆丹麟的手指无力垂下时,秦阳的眉心处,多了一道极淡的紫色丹纹,隐入皮肤之下,消失不见。
而陆丹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
“紫府丹箓……终于……传下去了……”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却带着无尽的欣慰,“白耀阳……你机关算尽……终究……得不到它……”
“师尊!”秦阳猛地抱住陆丹麟垂下的身躯,泪水模糊了视线。
陆丹麟用最后的气力,看着秦阳,嘴唇翕动。
秦阳将耳朵贴近。
他听到了陆丹麟此生最后的话语,轻如叹息:
“丹道通天……人心难测……秦阳……莫要……辜负……”
话音落下,陆丹麟的头缓缓垂下,气息彻底断绝。
但他的脸上,却保持着那个解脱般的笑容。
“师尊——!”
秦阳仰天长啸,声音凄厉如受伤的野兽。水牢在他的吼声中震颤,顶部的钟乳石簌簌落下,砸入水中,溅起漫天水花。
两名结丹修士冲上来,强行将秦阳从陆丹麟身边拉开。
秦阳没有反抗。
他任由两人将他拖出水面,拖出水牢。但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铁柱上那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
那具躯体虽然腐朽,却挺直如松。
那是一位丹道宗师的最后风骨。
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水牢的一切隔绝在内。
秦阳被押解着往回走,浑身湿透,污水顺着衣摆滴落,在身后留下一串蜿蜒的水痕。
但他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冰冷。
眉心处,那道隐没的紫色丹纹微微发热。
脑海中,《紫府丹箓》的浩瀚传承静静流淌。
而心底,一团名为复仇的火焰,正在疯狂燃烧。
红叶、红修罗、白耀阳、还有那个躲在幕后的“皇室宗亲”……
你们等着。
我秦阳在此立誓——
今日师尊所受之苦,他日必百倍奉还!
血债,必须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