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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的青雾山,就没再见过晴日。

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像掺了墨的棉絮,裹着整座山的峰峦沟壑,连正午时分都只能看清身前三丈远的路。林缚背着半旧的帆布包,踩着湿滑的青石台阶往上爬,鞋底碾过腐烂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在死寂的山林里格外刺耳。

他是来接任青雾山守林人的。

三天前,林缚在县城的劳务市场看到招工启事,白纸黑字写着“青雾山守林人,月薪八千,包吃住,要求:胆大、心细、无牵无挂”。这年头,不用学历、不用应酬,就能拿这么高工资的活,傻子才会放过——至少林缚是这么想的。他刚从监狱出来,身上背着案底,找份体面的工作比登天还难,守林人这种与世隔绝的差事,正合他意。

招工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自称老陈,是前任守林人。见面时,老陈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惋惜,又像是解脱,反复叮嘱:“山里雾大,别乱走,尤其是黑风口那边,就算听到什么动静,也千万别靠近;晚上不管是谁叫你,都得先从窗户缝看看,别轻易开门;还有,保管好值班室的那串钥匙,少了一把,都得出大事。”

林缚当时只当是老头年纪大了,爱唠叨,随口应着,没往心里去。可真踏上这青雾山,他才明白老陈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雾气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潮湿的泥土混着淡淡的檀香,又隐约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山路两旁的树木长得歪歪扭扭,枝桠交错,像一只只干枯的手,在雾气中伸展着,仿佛要抓住什么。偶尔能听到几声鸟叫,却看不到鸟的影子,那叫声也透着股诡异,尖锐、凄厉,不像是寻常的鸟鸣,倒像是孩童的啼哭。

爬了将近两个小时,林缚终于看到了守林人的值班室。那是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建在半山腰的平地上,墙体是深褐色的,木头已经有些腐朽,屋顶铺着的青瓦上长满了青苔,屋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艾草,叶子早已发黄发脆,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

木屋的门是虚掩着的,林缚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烟味和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很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劈好的柴火。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一个搪瓷缸,还有一串用红绳串着的钥匙,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七八把,钥匙柄上都刻着模糊的字迹。

“有人吗?”林缚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却没人回应。

他走到桌子旁,拿起那串钥匙。最显眼的是一把铜制钥匙,钥匙柄上刻着“山祠”两个字,字迹斑驳,像是有些年头了。旁边还有一把铁钥匙,刻着“黑风口”,钥匙尖上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林缚用手指蹭了蹭,那污渍坚硬无比,根本蹭不掉。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踩着落叶走来。林缚心里一紧,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雾气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一丈。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站在木屋门口,背对着他,身形单薄,长发披肩,被雾气打湿的发丝贴在背上。她手里拿着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一块蓝布,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

“请问,你是来交接的守林人吗?”女人的声音很柔,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凉意,像是从冰窖里飘出来的。

林缚愣了一下,老陈没说会有人来。他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谁?”

女人缓缓转过身来。

林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女人的脸很白,白得像纸,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很大,却没有瞳孔,只剩下一片浑浊的白,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说道:“我是山下李家坳的,叫李翠娘。老陈叔托我给你带点吃的。”

说着,她提起竹篮,走到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林缚注意到,她的脚没有沾地。

她就那么飘在离地面几寸高的地方,蓝布衫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却没有碰到任何东西。雾气似乎跟着她一起进了屋,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林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你到底是谁?”林缚的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不自觉地握住了桌子上的铜钥匙。

李翠娘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揭开了竹篮上的蓝布。

篮子里装着几个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只是,那些馒头的颜色很奇怪,不是正常的白色,而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青黑色,像是被雾气染过一样。咸菜的颜色也很深,黑红黑红的,像是泡在血里一样。

“吃吧,山路远,你肯定饿了。”李翠娘的笑容越来越诡异,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缚,像是在看一件猎物。

林缚的心跳得飞快,他突然想起老陈的叮嘱:晚上不管是谁叫你,都得先从窗户缝看看,别轻易开门。可现在,门已经开了,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人!

他猛地后退,后背撞到了墙角的柴火堆,发出“哗啦”一声响。

李翠娘的身体突然飘了起来,朝着他缓缓靠近。她身上的凉意越来越重,那股淡淡的腥气也变得浓郁起来,像是血腥味。

“你为什么不吃?”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指甲划过玻璃,“老陈叔都吃了,你为什么不吃?”

林缚突然想起,老陈的招工启事上写着“无牵无挂”。他猛地明白了什么——这青雾山的守林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而是一场活祭!老陈不是退休,而是已经……

就在李翠娘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林缚突然抓起桌子上的煤油灯,猛地朝着她砸了过去!

煤油灯摔在地上,玻璃破碎,煤油洒了一地,火焰瞬间窜了起来,照亮了整个木屋。

李翠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原本白皙的皮肤开始溃烂、脱落,露出下面漆黑的骨头。她的惨叫声越来越响,像是无数人的哀嚎叠加在一起,震得林缚耳膜生疼。

林缚趁机拉开门,疯了一样冲了出去,钻进了浓浓的雾气里。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拼命地往前跑,脚下的落叶、石子不断地硌着他的脚,他却感觉不到疼痛。身后的惨叫声渐渐远去,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那股冰冷的气息,像是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

不知何时,雾气稍微淡了一些。林缚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他发现自己跑到了一片陌生的地方,周围的树木更加密集,枝桠交错,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地面上长满了齐膝高的杂草,杂草间隐约能看到一些石碑,石碑上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是墓碑。

这里是一片坟地!

林缚的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转身离开,却看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身形高大,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像是一把哨子,正放在嘴边吹奏。

尖锐的哨声响起,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穿透雾气,钻进林缚的耳朵里。

随着哨声响起,周围的杂草开始晃动,石碑后面伸出一双双干枯的手,指甲漆黑,朝着林缚的方向抓来。

林缚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又跑。可他跑了没几步,就感觉脚下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只青灰色的手从泥土里伸出来,死死地攥着他的裤腿,手背上长满了青苔,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

“救……救命!”林缚拼命地挣扎,可那只手的力气大得惊人,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挣脱不开。

哨声越来越近,周围的人影越来越多,他们都是青灰色的皮肤,没有瞳孔,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朝着他缓缓走来。

就在这时,林缚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的东西——那串从桌子上拿走的钥匙。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掏出钥匙串,胡乱地摸索着。他不知道哪把钥匙有用,只是凭着直觉,抓起那把刻着“山祠”的铜钥匙,朝着抓住他脚踝的那只手刺了下去!

“滋啦——”

铜钥匙碰到青灰色的手,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像是烧红的烙铁碰到了冰。那只手瞬间松开,缩回了泥土里,只留下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周围的人影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惧的表情。

哨声也停了。

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影缓缓转过身来。

雾气中,林缚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手里的哨子——那是一把用骨头做的哨子,颜色发黄,像是人骨。

“你身上有镇魂钥……”那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地底传来,“你是谁?”

林缚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示弱。他紧紧握着那把铜钥匙,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影,一步步后退。

“青雾山的规矩,不能破……”那人继续说道,“既然你拿到了镇魂钥,就必须留下来,做新的守灵人。”

“我不做!”林缚嘶吼着,“这破山,谁爱守谁守!”

他转身,朝着山下的方向跑去。这一次,没有东西再阻拦他。那些青灰色的人影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跑了不知多久,林缚终于看到了山下的村庄。村口的灯笼在雾气中摇曳,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他一口气跑到村口,看到一个打着手电筒的老人正在巡逻。林缚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说道:“老……老人家,救我!青雾山……青雾山有鬼!”

老人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有些奇怪。“年轻人,你说什么?青雾山?”

“是啊!”林缚点点头,“我是来接任守林人的,可山上有个女人,还有好多青灰色的人影,他们想杀我!”

老人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年轻人,你是不是看错了?青雾山已经荒废十几年了,哪里还有守林人?”

林缚愣住了:“荒废十几年?可我三天前还在县城看到招工启事,还有个叫老陈的老头跟我交接……”

“老陈?”老人皱了皱眉,“你说的是陈守义?他十几年前就死了,死在青雾山的黑风口,据说被山上的野兽吃了,连尸骨都没找回来。”

林缚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

老陈已经死了十几年了?那他三天前见到的是谁?

还有那个叫李翠娘的女人,那些青灰色的人影,那个拿着骨哨的黑衣人……

“对了,”老人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十几年前,青雾山发生过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山上的守林人、山民,死了好几十口。从那以后,青雾山就成了禁地,没人敢上去了。你说的招工启事,恐怕是……”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林缚已经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招工启事,而是一场来自地狱的召唤。

他以为自己逃离了青雾山,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串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钥匙,已经将他和这座诡异的大山,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雾气再次弥漫过来,将整个村庄笼罩。村口的灯笼忽明忽暗,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林缚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串,那把刻着“黑风口”的铁钥匙上,暗红色的污渍像是活了过来,缓缓地流动着,像是一滴新鲜的血。

而远处的青雾山方向,隐约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哨声,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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