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十万大山的第二个月,苏珩走进了一片没有季节的林子。
林子深处没有落叶,也没有新芽,树木都是灰黑色的,枝干扭曲如鬼爪,树皮皲裂,像是凝固的血痕。地面上覆盖着一层细碎的白砂,踩上去没有声响,反倒像是踩在无数碾碎的骨殖上,透着刺骨的凉。
穿过林子时,他看到了一块歪斜的石碑,碑上刻着“三生镇”三个字,字体是暗红色的,像是用指尖蘸血写就,碑侧爬着细小的血线,顺着石缝往下渗,在白砂上洇出点点暗红,很快又被风吹干,留下浅褐色的印记。
镇口没有人家,只有一道半塌的石拱门,拱门上方的青砖碎了大半,露出里面的夯土,夯土里嵌着无数细小的骨片,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走进镇里,才发现这里的房屋都是半新半旧的,像是不同年代的建筑被强行拼在一起:有的屋顶盖着新瓦,墙根却堆着腐朽的木梁;有的门窗漆着鲜亮的朱红,窗棂上却缠着干枯的藤蔓,藤蔓上挂着细小的骷髅头,像是串起来的风铃。
镇里很安静,却不是镜花镇那种死寂,而是一种诡异的“重复感”——街角卖花的老妪,总是在将一朵白花递给虚拟的顾客;巷口打铁的壮汉,铁锤永远停在落下的前一刻;穿红衣的小媳妇提着水桶走过石桥,脚步循环往复,水桶里的水却一滴不洒,水面平静得能映照出她麻木的脸。
苏珩的听骨锥在藤箱里剧烈震颤,锥尖的玛瑙泛着猩红的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切。他能感觉到,这镇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欲望与悔恨,空气里飘着无数细碎的低语,像是有人在耳边念着“想要”“交换”“再来一次”,那些声音黏腻如蛛网,缠得人呼吸发紧。
他找了处还算完整的客栈歇脚,客栈门楣上挂着“轮回栈”的牌匾,牌匾是用整块肩胛骨打磨而成的,边缘还能看到细密的骨纹。老板是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双手始终揣在袖里,指尖露在外面,泛着青黑色。
“先生打尖还是住店?”老板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背书。
“住店,顺便问问,镇上的人怎么都……”苏珩话没说完,就被老板打断了。
老板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是蒙尘的镜子被擦过,却只亮了一瞬,又恢复了麻木:“先生是外乡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什么规矩?”
“三生镇,能换三生缘。”老板的声音压得很低,袖里的手微微颤抖,“只要你有想换的东西,就能去镇西的骨契堂,找守契人签订骨契。不管是财富、寿命,还是逝去的亲人,都能换回来。”
“用什么换?”苏珩追问。
老板的目光飘向苏珩的藤箱,喉结滚动了一下:“用……最珍贵的东西。”说完,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怕被追问,转身钻进了后厨,再也没出来。
夜里,苏珩躺在床上,却没听到任何鼾声或虫鸣,只有一种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用骨头写字。他悄悄推开房门,看到镇西的方向泛着一层淡淡的绿光,绿光中隐约有无数道影子在晃动,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他循着绿光走去,穿过三条重复的街巷,终于看到了骨契堂。那是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院墙是用巨大的腿骨堆砌而成的,骨缝里填着暗红色的泥土,墙头插着无数根肋骨,肋骨的尖端挂着风干的符咒,符咒上的字迹是用鲜血写的,已经发黑。
院门是两扇黑色的木门,门上没有铜环,只有两个凹陷的掌印,掌印里嵌着无数细小的指骨,像是有人曾用力按在上面,将指骨嵌进了木头里。苏珩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檀香、血腥味和朽骨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院落里铺着青石板,石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契约文字,文字是白色的,像是用骨粉写就,月光下泛着冷光。堂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绿光,“沙沙”的写字声更清晰了。
苏珩推开门走进去,堂屋里没有灯,只有正中央的供桌上摆着一盏青铜灯,灯芯是白色的,像是用脱脂的人骨制成,燃烧时发出绿色的火焰,照亮了供桌后的身影。
那是个身穿黑色长袍的老者,背对着门,头发花白,用一根骨簪绾着,骨簪上刻着“三生”二字。他面前摆着一张石桌,石桌上铺着一张暗红色的兽皮,兽皮上放着一支骨笔和一沓泛黄的纸——不对,那不是纸,是用多层薄骨片压制而成的,边缘还能看到骨膜的痕迹。
老者正用骨笔在骨纸上写字,骨笔的笔杆是用脊椎骨制成的,笔尖是磨尖的指骨,划过骨纸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正是苏珩夜里听到的声音。
“守契人?”苏珩轻声道。
老者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像是被人用刀刮平了,皮肤下隐约能看到骨骼的轮廓,在绿光下泛着青黑的光。“听骨师?”老者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沉闷而诡异,“你不该来这里。”
“骨契是什么?”苏珩握紧听骨锥,“用最珍贵的东西交换欲望,所谓的‘最珍贵’,到底是什么?”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抬手示意苏珩看向石桌。骨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是人名和愿望:“张老三,愿用十年寿命,换妻子重生”“李翠娘,愿用女儿的骨殖,换青春永驻”“王富贵,愿用父母的魂魄,换万贯家财”……每一行字的末尾,都按着一个暗红色的指印,指印边缘渗着细小的血珠,像是刚按上去的。
苏珩的心脏猛地一沉,指尖的听骨锥震颤得更厉害了。他能感觉到,每一张骨纸上都附着一股强烈的执念,还有一丝微弱的、属于亲人的哀嚎——那些所谓的“交换”,根本不是用自己的东西,而是用至亲的骨殖、魂魄甚至寿命,来换取自己的欲望。
“这不是交换,是掠夺。”苏珩的声音带着寒意。
“掠夺?”老者笑了,皮肤下的骨骼轮廓扭曲了一下,像是在做表情,“是他们自愿的。人心里的欲望,比恶鬼还要贪婪。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别说亲人的骨殖,就算是自己的魂魄,他们也愿意交出来。”
他抬手拿起一张刚写好的骨纸,骨纸上的字迹还带着湿润的红光:“你看,这是今天刚签的。镇上的赵秀才,愿用儿子的指骨,换科举及第。他儿子才五岁,指骨还没长硬,却被他亲手折断,送来这里。”
苏珩的眼前瞬间浮现出一个画面:深夜的房间里,父亲握着儿子的手,眼神狂热而贪婪,剪刀落下时,孩子的哭声被捂住,鲜血滴在骨纸上,晕开暗红色的花。他猛地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听骨锥的红光暴涨。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苏珩怒声道,“骨契的力量,是不是和骨灵教有关?”
老者的身体猛地一僵,皮肤下的骨骼发出“咔嚓”的声响:“你知道骨灵教?”
“玄骨已死,四大长老和护法也已覆灭,骨灵教的邪术,该彻底消失了。”苏珩向前一步,听骨锥直指老者,“这骨契,本质上就是锁魂纹的变种,用亲人的执念滋养欲望,和玄骨炼制骨奴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老者突然怒吼起来,声音尖锐如哨,“骨灵教是掠夺,骨契是‘公平’交换!他们想要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轮回的规则!”
他抬手一挥,石桌上的骨纸突然飞起,像是无数只暗红色的蝴蝶,朝着苏珩扑来。每一张骨纸上都泛着红光,上面的字迹扭曲变形,像是在尖叫,空气中的低语声越来越响,变成了无数人的哀嚎,像是有无数个被掠夺的亲人,在控诉那些贪婪的灵魂。
苏珩立刻挥动听骨锥,锥尖的红光划过,骨纸被纷纷刺破,每张破碎的骨纸上都渗出一缕黑色的雾气,雾气中隐约能看到细小的骨殖碎片,像是孩童的指骨、老人的牙齿,那些碎片在空气中挣扎着,想要拼凑成形,却又瞬间消散。
“没用的!”老者怒吼着,长袍下摆无风自动,露出里面的身体——那根本不是人的身体,而是用无数根细小的骨殖拼接而成的,骨殖上刻满了细密的契约文字,泛着暗红色的光,像是穿了一件骨制的铠甲。
他抬手朝着苏珩抓来,指尖的指骨很长,泛着青黑色的光,指甲是磨尖的骨片,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苏珩侧身躲避,指骨擦着他的肩膀划过,带走一片衣角,衣角落在地上,瞬间被地上的骨纹吸附,化作一缕黑烟。
“骨契的力量,来自轮回的执念!”老者的声音越来越高,“只要还有人贪心,骨契就永远不会消失!你杀不死我,除非你能让所有人都放弃欲望!”
苏珩的手臂渐渐发酸,他能感觉到,老者的力量比护法还要诡异。骨契的力量不是来自单一的邪术,而是来自无数个贪婪的灵魂和被掠夺的执念,这些力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三生镇笼罩其中。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看到无数个签订骨契的人,他们笑着接过想要的东西,却没看到身后亲人的魂魄在哭泣,没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腐朽,骨骼上渐渐浮现出契约的文字,像是被刻上了永恒的诅咒。
“别被欲望迷惑!”苏珩咬了咬牙,舌尖的剧痛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想起了镜花镇里被锁魂镜操控的居民,想起了笛音谷里被骨笛引走的魂魄,他们都是被欲望吞噬的人,而这三生镇的人,比他们更可悲,因为他们是主动交出了最珍贵的东西,换取那些虚无缥缈的欲望。
苏珩深吸一口气,将听骨术运转到极致,听骨锥的红光暴涨,他不再攻击那些骨纸,而是朝着老者胸前的一块骨殖刺去。他能感觉到,那块骨殖是老者力量的核心,上面刻着最古老的契约文字,像是整个骨契的源头。
“找死!”老者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立刻挥手阻拦,无数根骨殖从他身上飞出,像是无数支骨箭,朝着苏珩射来。
苏珩没有躲避,而是迎着骨箭冲了过去。听骨锥的红光形成了一道屏障,骨箭被纷纷弹开,他的身体被骨箭划伤,鲜血渗出,滴在地上的骨纹上,骨纹瞬间泛着红光,像是被激活了一般。
就在这时,苏珩突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哭声,像是孩童的哭泣,从老者胸前的骨殖里传来。他心中一动,听骨术告诉他,那是无数个被掠夺的孩童的魂魄,他们被困在核心骨殖里,成为了骨契力量的源泉。
“我来救你们!”苏珩大喊一声,听骨锥狠狠刺入老者胸前的核心骨殖。
“咔嚓”一声,核心骨殖裂开一道缝隙,暗红色的光从缝隙中涌出,无数个细小的魂魄从里面飘了出来,像是无数只萤火虫,他们的身体是透明的,脸上带着恐惧和委屈,朝着苏珩拜了拜,然后朝着镇里飞去,像是要回到亲人身边。
老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骨殖拼接而成的身体纷纷脱落,散落在地上。他的声音变得微弱:“不……轮回的规则……不能被打破……”
“所谓的轮回规则,不是用亲人的痛苦换取欲望!”苏珩冷冷道,“真正的轮回,是善恶有报,是执念的解脱,而不是贪婪的延续!”
他再次用力,听骨锥彻底刺穿了核心骨殖。老者的身体轰然倒塌,化作一堆散落的骨殖,骨殖上的契约文字渐渐褪去颜色,变得和普通的骨殖一样。石桌上的骨纸失去了红光,纷纷落在地上,化作灰烬。
空气中的低语声和哀嚎声渐渐消失,三生镇的“重复感”也随之打破——卖花的老妪放下了白花,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打铁的壮汉铁锤落下,发出“哐当”的声响;穿红衣的小媳妇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水桶里的自己,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苏珩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身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他看着那些迷茫的村民,心中五味杂陈。他们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亲手伤害了最亲近的人,虽然现在清醒了,但那些被掠夺的骨殖和魂魄,再也回不来了。
他在骨契堂的后院,找到了一间密室。密室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每个陶罐上都贴着一张纸条,写着人名和关系,罐子里装着的,都是被用来交换的亲人骨殖——细小的指骨、破碎的牙齿、一截脊椎骨,甚至还有未足月的胎儿骨骼。
苏珩的眼眶有些发红。他将这些陶罐一个个搬出来,放在院落里,对着村民们说:“这些,是你们用欲望换来的‘代价’。你们想要财富、想要长寿、想要亲人重生,却忘了,最珍贵的东西,一直都在你们身边,被你们亲手毁掉了。”
村民们看着那些陶罐,脸上露出了痛苦和悔恨的神色。赵秀才抱着装着儿子指骨的陶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我的儿……是爹对不起你……”卖花的老妪打开陶罐,里面是她丈夫的牙齿,她颤抖着抚摸着牙齿,眼泪滴在上面,发出“滴答”的声响。
苏珩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帮他们将骨殖安葬在镇外的山坡上,立了一块无字碑。他知道,这些村民需要用余生来忏悔,来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
在密室的角落里,苏珩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古籍,封面上写着《骨契秘录》,书页是用兽皮制成的,上面的文字是用骨粉混合鲜血写的。古籍中记载,骨契起源于上古时期,是听骨师的先祖所创,最初是为了帮助人们化解执念,却被后人利用,变成了掠夺欲望的工具。
更让苏珩震惊的是,古籍中提到了他的家族——苏家世代都是听骨师,也是骨契的守护者。他的先祖曾立下誓言,要用听骨术净化被污染的骨契,阻止欲望的蔓延。而骨灵教的创始人,正是当年背叛了先祖的弟子,他偷走了骨契的核心秘术,结合锁魂纹,创立了骨灵教,想要用骨契和锁魂纹的力量,掌控生死轮回。
苏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师父会去临渊渡,为什么他会一次次遇到骨灵教的余党。这不是巧合,而是宿命。苏家世代守护的,不仅仅是听骨术,还有世间的善恶平衡,而骨灵教,就是打破这种平衡的邪恶力量。
离开三生镇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村民们站在镇口,对着苏珩深深鞠躬,他们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麻木,只有愧疚和感激。苏珩背着藤箱,手里拿着《骨契秘录》,踏上了新的旅途。
他知道,他的宿命还没有结束。骨契虽然被净化了,但还有无数被欲望吞噬的灵魂,还有无数邪恶的骨器,需要他去化解,去摧毁。而他的家族秘密,也远没有结束,古籍中提到,在遥远的东海,有一座“海底骨城”,那里藏着听骨师先祖的遗物,也藏着骨灵教最后的秘密。
苏珩握紧了手中的《骨契秘录》,眼神坚定。他要去东海,去海底骨城,揭开所有的秘密,完成先祖的誓言,让听骨术回归初心,让世间再也没有被欲望操控的悲剧。
他背着藤箱,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朝着东海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