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游的雾,比镇上更浓。
苏砚踩着河边的薄冰,一步步往下游走。玉佩在他的手心冰凉,像是握着顾秀才的魂魄。雾汽裹着水腥气,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忍不住咳嗽。
河边的青石板路越来越窄,有些地方已经塌陷,露出下面黑沉沉的河水。偶尔有碎冰从上游漂来,碰撞着岸边的石头,发出“咔啦”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水下磨牙。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苏砚终于看见了那棵老槐树。
它就长在河边的土坡上,树干粗壮,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枝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像是无数根干枯的手指,抓着灰蒙蒙的天。树皮是深褐色的,上面布满了裂纹,裂纹里嵌着些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更诡异的是,老槐树的树枝上,缠绕着无数根青黑色的藤条,藤条上挂着细小的、白色的牙齿,和沉木、妆奁上的一模一样。而树干的底部,有一个巨大的树洞,洞口黑漆漆的,像是一张张大的嘴,正对着河面,像是在吞噬什么。
苏砚走到老槐树下,玉佩突然开始发烫,像是被火烧了似的。他知道,顾秀才的尸体,就在这树洞里。
他握紧玉佩,深吸一口气,钻进了树洞。
树洞里面出乎意料的宽敞,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霉味,像是混合了无数具尸体的气味。苏砚点燃油灯,照亮了树洞内部。
只见树洞的角落里,堆着一具骸骨,骸骨已经有些朽坏,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破碎的衣物,正是十年前顾秀才常穿的青衫。骸骨的胸口处,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匕首的手柄上,刻着一个“陈”字——正是卖早点的陈婆的姓氏。
看来,当年动手打死顾秀才的,就有陈婆。
苏砚走上前,想要把骸骨搬出来。就在他的手碰到骸骨的那一刻,树洞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像是地震了似的。老槐树的树枝“咯吱咯吱”地响,像是要断裂。
“谁让你碰他的?”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树洞深处传来,正是林晚娘。
苏砚猛地回头,只见树洞深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正是林晚娘,她的头发比之前更长了,垂到了地上,缠绕着她的身体,像是一件青黑色的衣裳。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青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
“你把他还给我!”林晚娘嘶吼一声,头发猛地伸长,像无数根青黑色的藤条,朝着苏砚缠过来。
苏砚早有准备,他从工具箱里拿出艾草香,点燃后扔向藤条。艾草香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藤条碰到烟雾,像是被火烧到了,发出“嘶嘶”的声响,瞬间收缩。
“林晚娘,”苏砚沉声道,“顾秀才已经死了十年了,他的魂魄被困在这里,就是因为你执念太深。你这样做,不仅救不回他,还会害了更多的人。”
“害了更多的人?”林晚娘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像是鬼哭,“当年他们打死顾秀才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害了他?他们把他的尸体扔进河里,让他喂鱼,怎么不想想他有多痛苦?我只是让他们付出代价,有错吗?”
她的头发再次伸长,绕过艾草香的烟雾,朝着苏砚缠过来:“我要让他们的血,染红这条河;我要让他们的魂魄,永远陪着顾秀才;我要绣一幅最完整的缠枝莲,让顾秀才的魂归位!谁也别想阻止我!”
苏砚握紧手中的斧头,朝着藤条砍去。斧头落下,藤条被砍断,断口处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像是血。
“顾秀才的魂,早就不在了!”苏砚嘶吼道,“你执念太深,看到的只是他的残魂虚影。你这样做,只是在折磨他,也在折磨你自己!”
“你骗人!”林晚娘尖叫一声,头发疯狂地伸长,缠绕着苏砚的身体,把他紧紧地勒住。
苏砚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他的右手又开始发痒,伤口处的藤条再次钻出来,缠绕着他的手臂,顺着血管往上爬。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正在被藤条吸收,自己的魂魄,正在被一点点抽离。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玉佩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红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树洞。林晚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被光芒灼伤了,头发瞬间收缩,身体也变得透明起来。
苏砚趁机挣脱藤条的束缚,举起斧头,朝着老槐树的树干砍去。
“不要!”林晚娘嘶吼着,想要阻止他,却被玉佩的光芒困住,动弹不得。
斧头落下,“咔嚓”一声,老槐树的树干被砍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一股暗红色的汁液从裂痕里喷涌而出,像是人的血,溅了苏砚一身。而树洞里,竟钻出了无数根暗红色的绣线,像是无数条细小的蛇,朝着四周散去。
林晚娘的身影在光芒和绣线的包围下,慢慢变得透明,像是要消失了。她看着苏砚,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痛苦:“顾秀才……我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玉佩的光芒渐渐减弱,最后熄灭了。老槐树的摇晃也停止了,树枝上的藤条慢慢枯萎,变成了灰烬。
苏砚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的右手手臂上,那些青黑色的藤条已经完全消失了,伤口也开始愈合,留下两道浅浅的疤痕。
他走到顾秀才的骸骨前,小心翼翼地把骸骨搬出来。骸骨已经有些朽坏,苏砚用带来的布,把骸骨包裹好,背在背上。
走出树洞,雾已经散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老槐树上,照亮了树干上的裂痕。老槐树的树枝慢慢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像是获得了新生。
苏砚背着骸骨,朝着镇上走去。河边的冰开始融化,河水潺潺流淌,像是在诉说着十年前的往事。
回到枕河镇,苏砚把顾秀才的骸骨埋在了镇外的山坡上,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顾秀才之墓”。
镇上的人听说了这件事,都来围观。陈婆看着石碑,突然跪了下来,痛哭流涕:“顾秀才,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是我一时糊涂,听信了别人的话,对你动手……”
其他的镇民也纷纷跪下,忏悔着当年的罪行。
苏砚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他知道,忏悔并不能弥补他们的过错,但至少,顾秀才可以入土为安了。
三天后,李老汉来取妆奁。苏砚把修复好的妆奁递给了他,妆奁上的缠枝莲图案已经变得模糊,不再有之前的邪性。
“苏先生,谢谢你。”李老汉接过妆奁,感激地说,“这几天,我再也没听见夜里有绣东西的声音了。”
苏砚点了点头:“以后,这妆奁不会再闹事了。”
李老汉走后,苏砚收拾好工具箱,准备离开枕河镇。他知道,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林晚娘的执念消散了,顾秀才也入土为安了,他可以去寻找新的生活了。
走出老宅子,苏砚回头看了一眼。阳光照在老宅子的屋顶上,瓦片闪闪发光。书房的梁上,那道暗红色的血迹已经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转身,朝着镇外走去。
走到镇口,苏砚突然停下脚步。他看见,路边的一棵小槐树下,放着一块青黑色的绣帕,绣帕上的缠枝莲图案,已经变得模糊,但花蕊里,依旧嵌着一颗细小的、白色的牙齿。
绣帕的角落里,写着一行小字:“十年相思,一枕槐阴。”
苏砚弯腰捡起绣帕,放在鼻尖闻了闻。绣帕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不再是之前的腥甜味。
他把绣帕放进怀里,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林晚娘的执念虽然消散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消失。
那些爱情、仇恨、执念,就像是绣在生命里的图案,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不会褪色。
而他的右手,虽然已经愈合,但那两道疤痕,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像是一个印记,提醒着他,在那个雾蒙蒙的枕河镇,他遇到了一个可怜的女鬼,一段悲伤的往事,和一个关于槐木、绣线、执念的秘密。
苏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山路尽头。
枕河镇的雾,又开始慢慢升起,像是在为这段往事,盖上一层朦胧的面纱。而河边的老槐树,已经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像是在守护着这个沉睡的古镇,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