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盯着李老汉手上的布条,喉咙发紧。
那布条的颜色、缠绕的方式,和他自己的、和那女子的,一模一样。像是某种暗号,又像是某种烙印,标记着被缠上的人。
“李伯,这妆奁你是从哪来的?”苏砚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老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就是祖上留下来的,一直放在地窖里,最近才翻出来。苏先生,是不是……是不是这妆奁有什么邪性?”
苏砚没有回答,只是仔细看着木盒里的妆奁。妆奁的盖子是打开的,里面铺着的青黑色锦缎已经有些朽坏,边缘处露出几根暗红色的丝线,像是绣线,又像是凝固的血。缠枝莲的图案绣得极为精致,每一针每一线都恰到好处,只是绣线的颜色越来越深,像是在慢慢吸收什么。
而花蕊里的那颗牙齿,比在沉木上看到时更大了些,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像是刚被人舔过。
“这妆奁,你有没有碰过里面的锦缎?”苏砚问。
李老汉摇了摇头,脸色更白了:“没有!我只是打开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发冷,赶紧关上了。夜里就听见地窖里有‘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绣东西,我不敢去看,就想着请苏先生帮忙看看。”
苏砚的右手又开始发痒,伤口处的藤条像是被妆奁吸引,想要钻出来。他强忍着不适,把木盒盖上:“李伯,这妆奁我收下了,三天后你来取。”
李老汉松了口气,连忙道谢:“多谢苏先生!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不用钱。”苏砚说,“但我有个条件,你得告诉我,十年前顾秀才失踪的事,你知道多少?”
李老汉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气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苏先生,”他的声音带着颤抖,“那件事……别提了,别提了!会被她听见的!”
“被谁听见?”苏砚追问。
李老汉猛地后退一步,摆了摆手:“我不能说!说了会出事的!苏先生,你要是想修就修,不想修就把妆奁还给我,我……我去烧了它!”
他说着,就要去抢苏砚手里的木盒。苏砚侧身避开,紧紧握住木盒:“李伯,你怕的是林晚娘,对不对?”
“别叫她的名字!”李老汉尖叫一声,脸色惨白,转身就往回跑,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苏砚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了。
看来,李老汉知道些什么,只是因为害怕,不敢说。而这枕河镇的人,恐怕都知道林晚娘的事,只是都在刻意隐瞒。
他们在怕什么?
怕林晚娘的鬼魂?还是怕那个被绣进木头里的执念?
苏砚回到书房,把木盒放在书桌上。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点燃了一炷香,香是师父留下的艾草香,能驱邪避秽。艾草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驱散了书房里的霉味和腥甜。
苏砚解开右手的布条,只见伤口处的藤条已经露出了一小截,青黑色,像是细蛇,正慢慢往上爬。他拿起一把小巧的刻刀,用刀尖轻轻挑了挑藤条,藤条立刻收缩,钻进了伤口里,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林晚娘的执念侵入了。如果不能尽快找到破解之法,迟早会变成像张打鱼、顾秀才那样的人,被吸干血,魂魄被绣进缠枝莲里。
苏砚深吸一口气,打开木盒,再次看向那只槐木妆奁。
他仔细观察着妆奁的木质,发现这确实是槐木,但不是普通的槐木。普通的槐木纹理粗糙,而这只妆奁的木质极为细密,像是被油脂浸泡过,摸上去滑腻腻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腥甜,和烧沉木的烟味一模一样。
他用刻刀轻轻刮了一点木屑下来,放在鼻尖闻了闻。木屑的味道很苦,带着一股血腥味,像是混着人的血。
苏砚突然想起了一个传说——有一种槐木,是用人血浇灌长大的,叫做“血槐”。这种槐木质地坚硬,不易朽坏,而且能吸收人的魂魄和执念,用来做器物,极易生出邪性。
难道这只妆奁,是用血槐做的?
而林晚娘,就是用这血槐妆奁,绣出了能吸收魂魄的缠枝莲?
苏砚拿起妆奁,翻转过来,只见妆奁的底部刻着一行小字,字迹模糊,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嘉庆七年,槐阴下,绣魂归。”
嘉庆七年,正是十年前。
槐阴下,指的是哪里?是这老宅子的槐树下?还是枕河镇的某个地方?
绣魂归,是说林晚娘的魂魄,要通过绣缠枝莲,回归人间?
苏砚的心里充满了疑问。他决定,今晚就去地窖看看。李老汉说地窖里夜里会有绣东西的声音,或许那里藏着更多的秘密。
夜幕降临,枕河镇的雾变得更浓了,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把整个镇子罩住。苏砚背着工具箱,悄悄来到李老汉家的后院。李老汉家的地窖在院子的西北角,入口处盖着一块石板,上面长满了青苔。
苏砚轻轻掀开石板,一股浓重的霉味和腥甜味扑面而来,比书房里的味道更浓烈。地窖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滴答”的水滴声,像是有人在流泪。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盏油灯,点燃。油灯的光芒微弱,只能照亮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地窖不大,里面堆着一些杂物,都是些旧家具、旧衣物,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而在地窖的角落里,放着一堆槐木。
那些槐木和沉木、妆奁的材质一样,都是青黑色的,表面光滑,像是被精心打磨过。每一根槐木上,都缠着些青黑色的藤条,藤条上挂着细小的牙齿,和绣帕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更让苏砚心惊的是,那些槐木的裂纹里,竟嵌着无数根暗红色的绣线,像是从木头里长出来的,密密麻麻,像是人的血管。
“沙沙……沙沙……”
一阵细微的声音从槐木堆里传来,像是有人在用绣针绣东西。
苏砚握紧了手中的刻刀,慢慢靠近槐木堆。油灯的光芒照亮了槐木堆的深处,他看见,那里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衣裳,正是白天在书房里出现的林晚娘。
她正坐在一堆槐木上,手里拿着一根暗红色的绣线,一针一线地绣着什么。她的绣绷是一块白色的骨头,像是人的肩胛骨,上面已经绣出了半朵缠枝莲,花瓣是暗红色的,像是染了血。
而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和李老汉拿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林晚娘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绣着,声音轻柔,像是在自言自语:“还差一点点……还差最后一针……”
苏砚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看见,林晚娘手里的绣线,竟是从一根槐木里抽出来的,而那根槐木的裂纹里,嵌着一截苍白的手指,像是人的手指,已经没有了血色。
“你在绣什么?”苏砚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晚娘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转过身。她的脸上沾满了暗红色的绣线,像是溅上的血,青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我在绣我的魂。”
“你的魂?”
“十年前,我用顾秀才的血,绣了第一幅缠枝莲,把我的魂绣了进去。”林晚娘拿起绣绷,展示给苏砚看,“可是,那幅绣帕被人撕毁了,我的魂也碎了。我需要用更多的血,更多的魂魄,才能把我的魂补回来。”
苏砚看着绣绷上的缠枝莲,突然发现,那半朵花的花蕊里,竟绣着顾秀才的脸,眉眼清晰,像是活的。
“张打鱼的血,不够纯。”林晚娘的声音带着一丝遗憾,“他的魂魄太浑浊,绣出来的花瓣不够鲜艳。李老汉的血,也不够。他的魂魄里充满了恐惧,绣出来的藤条不够坚韧。”
她的目光落在苏砚的身上,青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但你的血不一样。你的血里,有古物修复师的灵气,有清心咒的加持,还有你师父的执念。你的血,是最好的绣线。”
苏砚猛地后退一步,握紧了刻刀:“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你师父?”林晚娘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他是个好人,自愿把他的血给我。他说,他想帮我完成这幅绣品,让我的魂归位。”
她指了指身后的一根槐木:“他就在那里。他的血,已经快被我吸完了,他的魂魄,也快绣进缠枝莲里了。等我绣完,他就会变成我的一部分,永远陪着我。”
苏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根槐木的裂纹里,嵌着一张人脸,正是他失踪多年的师父!师父的眼睛紧闭着,脸色苍白,像是睡着了,而他的手腕上,缠着无数根青黑色的藤条,藤条正慢慢钻进他的皮肤里,吸收着他的血。
“师父!”苏砚嘶吼一声,就要冲过去。
林晚娘突然抬手,无数根青黑色的藤条从槐木堆里钻出来,朝着苏砚缠过来。藤条上带着湿漉漉的水腥气,还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像是刚从死人身上爬出来的。
“别急,”林晚娘的声音带着蛊惑,“很快,你也会和他一样。我们三个,会永远在一起,住在这槐木里,绣着永远也绣不完的缠枝莲。”
苏砚握紧刻刀,朝着藤条砍去。这一次,他没有默念清心咒,而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刻刀上。刻刀划过藤条,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是在切割皮肉。
藤条被砍断,断口处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像是血。
苏砚趁机冲过去,想要把师父从槐木里拉出来。但他刚碰到槐木,就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像是要把他的魂魄吸进木头里。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突然剧痛,那些青黑色的藤条已经完全钻了出来,缠绕着他的手臂,顺着血管往上爬。
“放弃吧,苏先生。”林晚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逃不掉的。这枕河镇,就是一座巨大的绣绷,我们都是绣线,都是这缠枝莲的一部分。”
苏砚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根槐木,身上缠着无数根绣线,绣线的另一端,连接着顾秀才、师父、张打鱼、李老汉,还有枕河镇的所有人。他们的脸都绣在缠枝莲的花瓣上,眉眼模糊,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而林晚娘,就站在绣绷的中央,拿着一根用他的血做成的绣线,一针一线地绣着,把他的魂魄,一点点绣进花蕊里。
“不……”苏砚嘶吼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斧头。这把斧头是他用来劈木头的,沉重无比。
他举起斧头,朝着那根嵌着师父的槐木砍去。
“不要!”林晚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想要冲过来阻止他。
斧头落下,“咔嚓”一声,槐木被砍断。
一股暗红色的汁液从槐木的断口处喷涌而出,像是人的血,溅了苏砚一身。而槐木里,竟钻出了无数根暗红色的绣线,像是无数条细小的蛇,朝着四周散去。
林晚娘的身影在绣线的包围下,慢慢变得透明,像是要消失了:“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找到你……无论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失在空气中。那些青黑色的藤条也失去了活力,慢慢枯萎,变成了灰烬。
苏砚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的右手手臂上,那些青黑色的藤条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疤痕,像是从未出现过。
嵌在槐木里的师父,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
“小砚……”师父的声音很虚弱,“你终于来了。”
“师父,我救你出去!”苏砚想要把师父从槐木里拉出来,却发现师父的身体已经和槐木融为一体,根本拉不动。
师父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没用的。我的魂魄已经被绣进槐木里了,离不开这里了。”
他看着苏砚,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是师父不好,当年不该修复那只血槐妆奁,不该被林晚娘的执念缠上。她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她和顾秀才相爱,却被镇上的人反对,说她是妖女,用邪术绣东西。顾秀才为了保护她,被镇上的人打死,尸体扔进了河里。林晚娘伤心欲绝,用顾秀才的血,还有自己的魂魄,绣了一幅缠枝莲,想要把顾秀才的魂召回来。可她没想到,血槐的邪性太强,她的魂魄也被缠在了木头里,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苏砚愣住了:“那镇上的人……”
“镇上的人,当年都参与了打死顾秀才的事。”师父说,“林晚娘的执念,就是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让他们的血和魂魄,都变成她的绣线,绣成一幅完整的缠枝莲,召回顾秀才的魂。我当年发现了这件事,想要阻止她,却被她缠上,变成了她的‘容器’。”
苏砚看着地上的槐木,心里五味杂陈。
他以为林晚娘是个恶毒的女鬼,却没想到,她也是个被爱情和仇恨困住的可怜人。而那些看似无辜的镇民,才是真正的凶手。
“师父,那现在怎么办?”苏砚问。
师父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林晚娘的执念,根源是顾秀才的死。你要想办法,找到顾秀才的尸体,让他入土为安。这样,林晚娘的执念才能消散,枕河镇的人,也才能解脱。”
“顾秀才的尸体在哪里?”
“在下游的槐树下。”师父说,“当年镇上的人把他的尸体扔进了河里,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卡在了一棵老槐树下。那棵老槐树,就是血槐的母树,林晚娘的执念,就是从那里来的。”
苏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师父。我现在就去。”
“等等。”师父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是顾秀才的玉佩,当年我从他的尸体上取下来的。你带着它,能找到他的尸体。还有,林晚娘虽然暂时消失了,但她的执念还在,那棵老槐树还在,你一定要小心。”
苏砚接过玉佩,玉佩冰凉,上面刻着一朵缠枝莲,和绣帕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他站起身,朝着地窖外走去。油灯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路,也照亮了地上那些枯萎的藤条和暗红色的汁液,像是一条通往救赎的路。
走出地窖,雾依旧很浓,枕河镇像是一座沉睡的鬼城。苏砚背着工具箱,拿着玉佩,朝着下游走去。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挑战,还在下游的老槐树下。
而他的右手,依旧在隐隐发痒。
他知道,林晚娘的执念,并没有完全消散。
她还在,就在这雾里,在这河里,在这每一根木头里,等着他,等着那幅永远也绣不完的缠枝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