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松软的腐殖土终于被滚烫、粗粝的黄沙取代。沈砚抱着苏璃,在毒辣的烈日下跋涉了不知多久。每一次沉重的脚步都扬起呛人的沙尘,嘴唇早已干裂出血,灼热的空气炙烤着喉咙,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痛感。铁壁城的冲突、老妇的善意、幽影沼泽的噩梦,都仿佛隔世,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怀中苏璃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带来的锥心恐惧。
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在地平线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就在沈砚体力即将耗尽,视线开始模糊时,一片低矮、破败的建筑群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一座由风干的土坯、粗糙的圆木和破烂帆布拼凑而成的城镇,匍匐在沙漠边缘,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兽,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死气沉沉的土黄色。
“沙城……”沈砚的喉咙滚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地图上的标记闪过脑海——混乱之城,法外之地,鱼龙混杂。这意味着没有铁壁城那样森严的等级和刻骨的歧视,但也意味着……无处不在的危险和算计。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升起。她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用尽最后力气抱紧苏璃,踉跄着向那片土黄色的阴影走去。
越靠近沙城,空气中混杂的汗臭、牲畜粪便、劣质香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就越发浓烈。稀稀拉拉的人影多了起来:披着脏污斗篷、眼神闪烁的商人;肌肉虬结、腰佩染血兵刃的佣兵;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妇人。他们的目光像秃鹫般扫过沈砚和她怀中明显重伤的苏璃,带着审视、估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唯独没有善意。
沙城没有城墙,只有一圈象征性的、东倒西歪的木栅栏。几个穿着破烂皮甲的守卫懒散地靠在木桩上,机械地收取着入城费,对进出的人流视若无睹。沈砚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至少,身份不再是第一道催命符。
她交出最后几枚铜板,抱着苏璃,踏入了这片混乱的漩涡。狭窄的街道挤满了低矮的土屋和随意支起的摊位,叫卖声、咒骂声、醉汉的狂笑、牲畜的嘶鸣混杂成令人窒息的噪音浪潮。空气污浊得令人作呕。沈砚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两旁,急切地寻找着医馆或药铺的标记。然而,触目所及,只有酒气熏天的酒馆、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和堆满廉价杂货的地摊。
更让她心如刀绞的是怀中的苏璃。或许是长途跋涉的颠簸和沙漠的酷热,她的体温再次灼烫起来,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线的风筝。嘴唇的青紫色已蔓延至脸颊,连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璃儿……再撑一下……很快……”沈砚的声音干涩嘶哑,心中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时间,是她们最大的敌人。
就在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之际,一个刻意放得温和、却难掩粗粝底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位姑娘,请留步!”
沈砚猛地转身,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将苏璃紧紧护在怀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磨损严重的皮甲。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壮硕、眼神凶悍的手下。疤痕——这是他最醒目的标志。
“你是谁?”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疲惫。铁壁城的遭遇让她对任何主动靠近的陌生人都充满了本能的敌意。
疤痕男人——沙蝎,脸上堆起一个堪称“爽朗”的笑容,只是那道疤痕让这笑容显得有些扭曲。他没有靠近,反而后退了小半步以示无害,目光落在苏璃身上:“姑娘别误会,我叫沙蝎,在沙城混口饭吃。看你同伴伤得……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在找大夫吧?”
沈砚的瞳孔微缩,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全身肌肉蓄势待发。
沙蝎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更加“真诚”:“沙城这鬼地方,人心是险恶,但也不全是豺狼。我沙蝎在这片地界混了十几年,讲的就是一个‘义’字。看你一个姑娘家,抱着这么重的伤患,实在不容易。正好,我们据点里有个懂点草药的老伙计,让他瞧瞧?总比在这干耗着强。”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条相对僻静巷子尽头的一处小院,几间土屋围成,门口有两个精悍的守卫,“地方简陋,胜在清净,有干净的水和床铺。让你同伴躺下缓缓,我叫人立刻去请老胡,如何?”
沈砚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希望和巨大的疑虑在她脑中激烈交锋。沙蝎的眼神看似坦荡,深处却有着猎手般的精明和算计。他的话语合情合理,姿态放得够低,但“义”字在这个地方,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他图什么?她们身无长物,只有麻烦。
然而,苏璃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抽搐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如同最残酷的倒计时。环顾四周,混乱肮脏的街道上,根本看不到医者的影子。沙蝎的提议,是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哪怕这稻草下面可能是万丈深渊。
“为什么?”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疲惫,更是对未知陷阱的恐惧,“我们素不相识。”
沙蝎脸上的疤痕抽动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往事:“嘿,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当年我在幽影沼泽边上,被毒虫咬得只剩半条命,也是一个陌生人救了我。看你们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怕也是从那个鬼地方爬出来的吧?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沈砚紧握的拳头,补充道,“再说了,在这沙城,多个朋友多条路。我沙蝎做事,讲究长远。今天帮了你,指不定哪天就轮到你帮我了,对吧?” 他身后的几个手下似乎很认同地点点头,看向沈砚的目光少了几分凶悍,多了点……评估?
周围的几个路人看到沙蝎,都下意识地避开目光或微微点头,显然他在这片区域确实有些“威望”。
沈砚的目光再次落在苏璃痛苦的小脸上。时间在流逝,苏璃的生命在流逝。所有的理智和警惕,在生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灼热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好。”她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沙蝎老大,若能救我同伴,沈砚……必有厚报。”她刻意强调了“厚报”,既是试探,也是给自己留一个可能的筹码。
沙蝎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更大的笑容,热情得有些过分:“嗨,说这些就外道了!救人要紧!快,跟我来!”他转身带路,步伐刻意放慢。两个手下则默契地落后几步,隐隐形成一种“护送”的姿态,将沈砚和苏璃夹在中间。
沙蝎的据点小院比外面街道干净不少,但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汗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门口的守卫见到沙蝎,恭敬地行礼,目光在沈砚和苏璃身上快速扫过。院子里有几个正在打磨武器的佣兵,看到她们,眼神中都带着好奇和一丝……玩味?
“这边,这间屋最安静。”沙蝎推开一扇木门。屋内确实相对整洁,一张铺着粗布被褥的木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简陋但干净。
沈砚小心翼翼地将苏璃安置在床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她拉过被子盖好,手指无意间拂过苏璃滚烫的额头,心又揪紧了几分。
“渴坏了吧?给,干净的水。”沙蝎适时地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水囊,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这是金疮药和清毒草,你先给她伤口换换药。老胡马上就到!”他语气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沈砚接过水囊,没有立刻喝,而是警惕地看了一眼。沙蝎似乎毫不在意她的防备,反而理解地笑了笑:“放心喝,没下药。我沙蝎要动手,不用这种下三滥。”这话半真半假,反而让沈砚更觉诡异。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干渴,小心地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她打开油纸包,里面的草药确实是常见的疗伤药材。
“多谢。”沈砚低声道谢,心中的警惕并未因物质而放松半分。
沙蝎摆摆手:“甭客气。你们先歇着,我去催催老胡。”他退出房间,体贴地带上了门。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与外界的喧嚣隔绝。沈砚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拧干湿布,仔细地擦拭苏璃脸上的汗水和沙尘。暂时的安定让累积了数日的疲惫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眼皮重若千斤。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任何动静——沙蝎的脚步声、守卫的低语、远处模糊的吆喝……任何异常都可能是危险的信号。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沙蝎带着一个干瘦、留着几缕稀疏山羊胡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背着个陈旧的木药箱,一双浑浊的眼睛在进屋时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苏璃身上。
“老胡,快给看看,这姑娘伤得很重。”沙蝎催促道。
老胡“嗯”了一声,放下药箱,坐到床边。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搭上苏璃的手腕,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最后仔细检查了她后背的伤口。整个过程,他眉头越皱越紧,不时发出“嘶…”的吸气声。
“不妙啊……”老胡松开手,捻着自己稀疏的胡须,摇着头,浑浊的眼珠瞥了沙蝎一眼,“两种毒缠在一起了。一种是沼泽里常见的蛇虫瘴毒,狠辣得很。另一种……啧啧,阴损歹毒,像是蚀灵族那些鬼东西弄出来的蚀能!这两毒相冲又相生,已经入了脏腑,难!难啊!”
蚀灵族!沈砚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她急切地问:“老胡先生,还有救吗?求您想想办法!”
老胡又捻了捻胡须,沉吟道:“救……倒也不是全无指望。只是……”他拉长了语调,“需要两味主药。一味是‘清灵草’,专门化解蚀能阴气的,珍贵得很,沙城这破地方,几年也见不到一株。另一味是‘七叶蛇胆草’,解那瘴毒倒是刚好,这个……稍微好找点,但也得碰运气。”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沈砚急道:“哪里能找到清灵草?”
不等老胡回答,旁边的沙蝎重重叹了口气,一脸“棘手”的模样:“清灵草?这玩意儿可是稀罕物!商队手里可能有,但那价钱……啧!”他话锋一转,拍着胸脯道,“不过姑娘你放心!既然我沙蝎管了这事儿,就一定管到底!我这就派人去打听,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人,砸锅卖铁也想办法给你弄来!至于那蛇胆草,我马上让人去城里药铺问问,这个应该不难。”
沈砚看着沙蝎“义薄云天”的样子,心中那股违和感越来越强,但苏璃的生命如同悬在发丝上,她别无选择。“沙蝎老大……大恩不言谢!只要能救她,我沈砚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她的话语带着孤注一掷的沉重。
沙蝎“豪爽”地摆摆手:“言重了!老胡,先给她用点安神的药,让她睡踏实点,少受点罪。”
老胡点点头,从药箱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乌黑的药丸。沈砚警惕地盯着那药丸。老胡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解释道:“‘凝神散’,镇痛安眠的,没坏处。”说着,小心地喂苏璃服下。果然,没过多久,苏璃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这药能让她睡几个时辰,暂时安稳些。能不能熬过去,就看那清灵草了。”老胡收拾好药箱,和沙蝎交换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退出了房间。
屋里再次只剩下沈砚和苏璃。看着苏璃沉睡中稍显安宁的脸庞,沈砚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靠着冰冷的土墙,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支撑。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似乎听到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沙粒滑落的声音,但身体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她彻底陷入了昏睡。
在她沉睡后,窗外,一道比夜色更浓稠、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滑过。而在院落的阴影角落里,沙蝎脸上那副“豪爽义气”的面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贪婪。他对一个心腹手下低声吩咐,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看紧了……尤其是那个昏迷的……是‘蚀心草’的引子……清灵草的消息放出去……等‘买主’上钩……”
他眼中的精光闪烁,哪里还有半分同病相怜的“义气”,只剩下毒蝎般的阴冷。沙城的夜色,如同厚重的幕布,掩盖了白日的喧嚣,也掩盖了这处院落里悄然编织的致命罗网。沈砚和苏璃以为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却不知已踏入了一个精心伪装的捕兽夹中心。她们的命运,正被无形的丝线悄然牵引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