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夜枭似的尖鸣过后,营地又沉入死寂。但林昭知道,那是陈禹手下暗桩接头的信号——萧凛的人开始动了。
她坐在帐篷里,没动。灯油终于熬干,火苗挣扎着跳了两下,“噗”一声灭了。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泼满了整个空间,连带着把最后一点暖意也抽走了。林昭在黑暗里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薄绢,绢子冰凉滑腻,像蛇蜕的皮。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犬吠,又很快压下去。风吹得帐篷布“噗啦啦”响,一股子土腥味和干草味从缝隙里钻进来。
不能干等。她摸索着站起身,腿坐麻了,踉跄一下扶住桌子。脑子里那些密码、数字、纹路还在打转,但更清晰的是一种直觉——萧凛这趟去,不会太顺。沈砚舟能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那二十二个人,要么已经成了哑巴,要么就是诱饵。
她得做点什么。
帐外有萧凛留下的两名亲卫,影子投在帐布上,像两尊沉默的石像。林昭掀帘出去,冷风劈头盖脸灌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天还黑着,东边连鱼肚白都没有,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钉在墨蓝的天上,看着就冷。
“有纸笔吗?再点盏灯。”她的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过。
亲卫很快拿来东西,新点的油灯味儿冲,但好歹照亮了一小片。林昭就着那点光,开始写。不是密信,也不是章程,就是把自己脑子里关于那二十二个兵、关于西山驻军、关于沈砚舟可能的后手,一条条罗列出来。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字迹潦草,有些地方还划掉重写。写完了,她自己看着都觉着乱,像张蜘蛛网。
但这里面有东西。
比如,西山驻军那个被“自杀”的校尉,他老家在冀州。冀州……林昭笔尖顿住,墨点洇开一小团。裴照将军前年是不是在冀州剿过一股流寇?那股流寇的头目,听说后来被招安了,安置去了哪儿来着?好像是……京畿附近的皇庄?
一条若有若无的线。她立刻在纸上记下:查校尉老家与裴照旧部关联。
又比如,皇城司副指挥使,沈砚舟那个门生,他老婆是江南盐商出身。盐商……林昭脑子里闪过第四卷在江南见过的那些账册,那些密密麻麻的分赃记录。有没有可能,通过这条线,把江南的贪墨和京城的兵变勾连起来?
再记下。
她写得很专注,指尖冻得发红也顾不上呵。灯焰跳动,把她伏案的影子投在帐篷上,缩成一团,像个在啃食秘密的兽。
时间一点点爬过去。
天色由墨蓝转为一种沉郁的铅灰,远处营地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像从水里浮出的怪兽脊背。开始有零星的脚步声、压低的交谈声、锅灶碰撞声传来——一天又要开始了,不管昨晚发生了什么,日子总得往前捱。
林昭写满了三大张纸,手腕酸得抬不起来。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眼皮沉得发涩。就在这时候,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踩得冻硬的地面“咚咚”响。
帘子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和人身上特有的、混着汗与铁锈的味儿。萧凛回来了。
他一身劲装沾满了尘土和夜露,下颌绷得死紧,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烧着两团冰焰。他身后跟着陈禹,还有两个亲卫押着一个被反绑双手、堵着嘴、浑身瑟瑟发抖的军汉。那军汉穿着皇城司的号服,但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神涣散,裤裆那里湿了一片,在冷空气里冒着淡淡的白气——吓尿了。
“抓到一个。”萧凛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压不住的狠劲,“跑了三个,死了……十一个。剩下的,没找到。”
林昭的心一沉。二十二个人,只抓回来一个活口,还这副德性。死的那些,恐怕是见势不对自尽了,或者被同伙灭口了。没找到的,大概早就被沈砚舟转移藏匿了。
“问出什么了?”她起身,目光落在那军汉身上。
萧凛示意亲卫把人嘴里的破布扯掉。那军汉立刻像离水的鱼一样张大嘴喘气,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含糊不清地嚷:“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陈禹上前一步,踢了他一脚:“秋猎那天,在东南林子放冷箭的,有没有你?”
“有……有……小的被逼的……是李校尉,不,是副指挥使大人……他让干的……说不干就杀我全家……”军汉语无伦次,但关键信息吐出来了,“他说是奉了上面的令,演习……演习而已,不会真伤着皇上……箭都是去了箭头的……”
“放屁!”萧凛低吼一声,“死了七个护卫,都是假箭?”
军汉浑身一抖,嚎起来:“后来……后来不知怎的,就换真箭了……小的也不知道啊……小的就跟着跑,跟着放箭……副指挥使说,事后每人一百两银子,调进皇城司吃皇粮……”
“沈相知道吗?”林昭忽然开口,声音很平。
军汉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不敢答。
“你老家是冀州的?”林昭又问,语气还是平的,像在聊家常。
军汉猛地抬头,惊恐地看着她,像见了鬼。
“你原先在西山驻军,顶头上司是吴校尉,对吧?吴校尉‘自杀’前,是不是交代过你们什么?比如,万一事发,往谁身上推?”林昭慢慢走近,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神没什么杀气,甚至有点疲惫,但那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比刀架脖子还让人发毛。
军汉的防线彻底垮了,瘫在地上,喃喃道:“吴头儿说……说要是被抓了,就说是东宫的人指使的……说二皇子想弑君夺位……证据……证据他们会准备好……”
“他们是谁?”
“不……不知道……吴头儿没说……他就给了我们一人一个香囊,说关键时刻能保命……”军汉突然挣扎起来,“香囊!我的香囊呢?还给我!”
陈禹从他怀里摸出个已经皱巴巴的、散发着劣质香料味的香囊。林昭接过来,拆开,里面除了些干花碎叶,果然有一小卷极薄的纸。展开,上面是模仿二皇子笔迹写的几句话,大意是许诺事成后如何如何,落款处盖了个粗糙仿制的私印。
栽赃东宫的“证据”。沈砚舟果然留了后手,连这些最底层的棋子都备好了退路——或者说,灭口后的伪装。
“沈相许你们什么?除了银子。”林昭捏着那薄纸,问。
军汉眼神空洞:“说……说等大事成了,我们都是功臣……可以脱了军籍,去江南做个富家翁……”他忽然哭笑起来,“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吴头儿死了,李校尉也死了……现在轮到我了……”
帐内一片沉默。只有那军汉压抑的呜咽和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萧凛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这些蝼蚁般的棋子,到死都以为自己在为某个“大事”效力,却连执棋者是谁都没看清。悲哀,又令人齿冷。
“带下去,看紧了。”萧凛挥挥手,亲卫把瘫软的军汉拖了出去。
帐篷里剩下萧凛、林昭、陈禹三人。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一个活口,一份伪造的证物,加上我们手里的密码本和指令残片。”萧凛深吸一口气,看向林昭,“够了吗?”
林昭没立刻回答。她走到桌边,把自己写的那几张纸推过去:“殿下,光有这些,沈砚舟依然可以辩称是手下人欺瞒他行事,是吴校尉勾结北狄,是副指挥使揣摩上意、构陷皇子。我们还需要一样东西——动机。一个他沈砚舟必须这么做的、无法推脱的动机。”
“动机?”萧凛皱眉,“揽权,固位,排除异己,这还不够?”
“对陛下来说,或许不够。”林昭摇头,“尤其是,当陛下还需要他平衡朝局、还需要他那一套‘稳定’来维持表面太平的时候。我们必须让陛下看到,沈砚舟的‘稳定’,是要用江山社稷、边关将士的命来换的。他不是在维护朝廷,是在蛀空国本。”
她指向纸上关于江南盐商和皇庄的标注:“得把这些线头都接上。让他通敌、刺驾、构陷皇子、贪墨军粮……这一切,看起来不是一个权臣偶然的恶行,而是一个系统的、长期的、旨在彻底掌控这个国家的阴谋。只有这样,陛下才会觉得,这个人留不得了。”
萧凛盯着那几张写满字的纸,眼神闪烁。半晌,他重重点头:“我明白了。陈禹!”
“属下在。”
“你带人,分三路。”萧凛语速很快,“一路,去冀州,查吴校尉老家,尤其查他那些被‘招安’的旧部,现在都在哪儿,听谁调遣。二路,去查皇城司副指挥使妻族在江南的生意,特别是盐业,看跟王氏倒台后空出来的那些盘子有没有关联。三路,”他看向林昭,“先生,你之前说,裴照将军在边境抓到的北狄军官身上,有盖着沈砚舟印的调防文书?”
“是。”林昭点头,“但原件应该已经送回北境了。不过,兵部应该有文书存档的底子,或者……经手抄录的人。”
“找!”萧凛斩钉截铁,“去兵部档案房,找近半年所有关于北境防务调动的文书底档,看笔迹,看用印流程,看有没有不合规的、异常快速通过的。特别是涉及那几个倒戈卫所的调动令!”
“是!”陈禹领命,转身就走。
“等等。”林昭叫住他,把那个从军汉身上搜出的、栽赃二皇子的香囊和假证据递过去,“这个,或许也有用。查查这仿制印章的来历,还有这纸,这墨。”
陈禹接过,慎重地揣进怀里,快步出去了。
帐篷里又只剩下两人。油灯的光昏黄地罩着他们,影子拖在地上,很长。
“我们能赶在沈砚舟反扑之前吗?”萧凛忽然问,声音里透出一丝极少见的疲惫。他到底不是铁打的,连夜抓捕,审问,布局,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林昭走到帐边,掀开一点帘缝。外面天色已经亮了些,铅灰里透出惨白的光,照得营地一片荒凉冰冷的色调。远处有炊烟升起,笔直笔直的,很快就被风吹散。
“殿下,还记得在江南,粮仓起火那一夜吗?”她没回头,轻声说,“那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在跟一个庞然大物搏斗,它随便动动指头,就能压死无数人。但现在……”她转过身,看着萧凛,“我觉得,那个庞然大物自己,也已经千疮百孔了。它靠吸食这个国家的血肉活着,可血肉快被吸干了,它就变得疯狂,破绽百出。我们要做的,不是跟它比力气,而是找到它最脆弱的那个关节,把撬棍插进去,然后……”
她做了个用力的手势:“把它彻底撬开。”
萧凛看着她。晨曦的微光从帘缝漏进来,正好落在她半边脸上,照出她眼下的青黑和苍白的嘴唇,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坚定,像淬过火的琉璃。
他心头那股躁郁的火焰,忽然就平息了些。“先生,”他喊了一声,顿了顿,才接下去,“等这事了了,我……”
话没说完,帐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混乱的马蹄声!不止一匹,是很多匹,由远及近,踏得地面都在震!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
“八百里加急!北境军报!镇北关失守!裴照将军……下落不明!北狄联军,叩关了——!”
最后那一声“叩关了”,带着哭腔,又尖又利,像把刀子,猛地捅破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萧凛和林昭同时冲出帐篷。
营地里已经炸了锅。一匹口吐白沫、浑身汗湿的战马瘫倒在主帐前,背上滚下来一个信使,盔歪甲斜,满脸血污和尘土,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沾满泥泞的铜筒。几个将领已经围了上去,七手八脚扶起信使,拔出铜筒里的军报,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萧凛劈手夺过军报,展开。林昭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那些潦草却字字惊心的文字上:
“……左贤王得虎符,诈称奉调,诱开烽燧……戌时,狄骑五万突至关下,内应举火……血战一夜,关破……裴将军率亲卫断后,坠鹰嘴崖,生死未卜……残部退守第二道隘口,粮草仅支三日……北狄前锋,距北境重镇平城,不足百里……”
纸上的墨迹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不知道是汗,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寒风卷着沙土,呼啸着穿过营地,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像送葬的幡。
萧凛捏着军报的手指,骨节发白,微微颤抖。但他抬起头时,脸上已没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镇定。他环视一圈渐渐围拢过来、面带惊恐或愤怒的将领和士兵,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风声:
“擂鼓,聚将。”
他看向林昭,眼神复杂,有决绝,有歉意,也有一种托付的重量:“先生,京城这边,交给你了。证据链,必须在最短时间内钉死。我……”
“殿下要请战?”林昭打断他,用的是陈述句。
“我必须去。”萧凛声音低沉,“裴照生死不明,北境防线一溃千里。我是皇子,此刻不去,军心彻底就散了。而且,”他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只有我亲自去,拿到北境军队的实权,我们手里的证据,才有力量。否则,一纸文书,抵不过沈砚舟在朝堂上的巧舌如簧,更抵不过边关的烽火狼烟。”
林昭沉默。她知道萧凛是对的。战场和朝堂,从来都是一体两面。边关的败绩,会让朝堂上主张“攘外必先安内”、甚至主张议和妥协的声音变大。而沈砚舟,一定会利用这一点,把水搅得更浑。只有萧凛亲临前线,稳住阵脚,甚至打出胜仗,他们手里的刀,才能真正砍下去。
“粮草呢?”她问了个最实际的问题,“户部是沈砚舟的人,他们会痛快给你粮草军械?”
“父皇还在,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克扣。”萧凛冷笑,“至于暗地里的手脚……先生,这就需要你在京城,替我盯着了。还有,沈砚舟……我走之后,他必定全力反扑,你……”
“殿下放心。”林昭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京城这场仗,我不会输。您在前线,也请务必……活着回来。”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很重。
萧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向已经聚集起来的将领们,那个沾着泥污的信使,还有那面在风中狂舞的、代表噩耗的旗帜。
林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那片匆忙、混乱、却又开始迸发出某种铁血气息的人群中。鼓声“咚咚”地撞在胸口,震得人发麻。空气中弥漫着马匹的躁动、金属的摩擦、男人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怒吼。
她慢慢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北境的烽火,终于还是烧过来了。而她,必须在这座看似平静、实则即将沸腾的京城里,抓住那条最毒的蛇的七寸。
她转身,走回帐篷。桌上,油灯早已冷透,那几张写满线索的纸,被风吹得微微卷起边角。
她坐下,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纸,提起笔。
这一次,笔尖稳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