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布条是在第三天早上发现的。
林昭几乎没怎么合眼。萧凛走后,京城像一口将沸未沸的油锅,表面看着还平静,底下却“滋啦”冒着险恶的泡。她搬离了营地,住进萧凛在城南安排好的一处不起眼小院。院子窄,两进,外墙灰扑扑的,院里一棵老槐树叶子掉光了,枝桠张牙舞爪地刺向铁灰色的天空,看着就萧条。
她把自己关在东厢房里。窗户用厚毡布蒙了大半,只留一条缝透气,光线昏沉沉的,像永远停在了黄昏。桌上、地上、甚至炕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北境的详细舆图,边境各卫所的兵员档案抄本,近半年兵部往来的文书摘要(陈禹想办法弄来的副本),还有她根据记忆和零散信息,自己画的、标注的关系网络图。
空气里有股陈年纸张的霉味,墨臭,还有她指尖因为反复摩挲纸张而留下的、淡淡的皮脂味。炭盆在墙角烧着,不时“哔剥”响一声,但热气似乎总也透不过来,手脚还是冰的。
她在找那条“通道”。
裴照密信里提到的、他知道的、隐秘的皮毛走私通道。他既然在那种绝境下用血画下青蚨暗号的变体,就一定留下了线索,指望她能看懂,能顺着找过去。
可是北境那么大,山峦、河谷、密林、荒原……一条能被将军记在心里的“隐秘通道”,该是什么样子?该在哪里?
她把舆图都快盯穿了。鹰嘴崖附近的地形尤其复杂,崖高百仞,下面是奔涌的黑水河,这个季节该结冰了,但冰层厚薄不一。如果坠崖,生还的可能……她不敢细想。但裴照不是莽夫,他选择在那里断后,或许本身就存了利用地形脱身的念头。
“通道……走私……皮毛……”她无意识地用炭笔在纸上画着圈。皮毛商人要走私,肯定要避开官道和关卡,路线必然隐秘,但也要兼顾运输,马队或者驮队能通过。多半沿着河谷,或者利用山间裂缝、废弃的猎径。
她的目光在黑水河上游的支流、还有鹰嘴崖西侧那片标着“老林,多瘴,少人迹”的区域来回逡巡。手指点着一个叫“野狼峪”的地方,这里山脉走势出现一个奇怪的豁口,舆图上标注极简,但旁边有一行小字批注:“太宗朝曾设哨,后废。传闻有蹊径通狄境。”
蹊径!
她心跳快了一拍,立刻在旁边做上标记。正要细查,房门被轻轻叩响。
“先生。”是何掌柜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从江南跟来了,现在管着这小院的一应杂务和对外联络,人更瘦了,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钉子,又亮又稳。
“进。”
何掌柜闪身进来,带进一股子外面的寒气。他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皮囊,像是军中信使常用的那种。“陈禹那边刚递过来的,说是今早打扫北境驿站废墟的民夫捡到的,混在一堆破烂里,看着不起眼,但上面……有咱们的暗记。”
林昭接过皮囊。很旧了,边缘磨损得发毛,一股子马汗和尘土的混合味儿。她解开系绳,倒出里面的东西——几块干硬得能砸死人的饼子屑,一点盐巴,还有一个小油纸包。油纸包展开,里面是一块深褐色、已经板结的布条,像是从里衣上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
她把布条凑到窗缝透进来的光线下。
布条一面沾着黑红色的、显然是血迹的污渍。另一面,用那种黑红色,画着一个符号。
符号有点歪扭,笔画断续,像是用颤抖的手指、或者树枝尖蘸着血画的。但林昭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一个简化了的、旋转了角度的青蚨钱纹!中间那个方孔被画成了一个点,而一条弯曲的线从点下方延伸出去,指向布条的一个角。弯曲的线旁边,还有两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笔画,像是“3”和“丨”的组合。
是裴照!他果然没死!而且他在用只有他们俩才明白的方式传递信息!
青蚨暗号变体,意味着情况紧急、只能简略。那个点,代表他自己或者某个位置。弯曲的线……是指方向?那条通道的走向?旁边的“3”和“丨”是什么?数字?三和一?还是距离?步数?
林昭的手微微发抖,不是怕,是那种在茫茫黑暗里突然抓到一丝光亮的激动。她把布条小心摊在桌上,又把那张标注了“野狼峪”的北境舆图拉过来,铺在旁边。
“野狼峪……蹊径……”她喃喃自语,手指在舆图上沿着黑水河上游的支流——狼牙河——慢慢移动。狼牙河在野狼峪附近拐了一个大弯,弯道内侧,舆图显示是一片陡峭的石壁。但如果有“蹊径”,会不会是在石壁的某个高度,有天然洞穴或者裂缝,能让人和马匹通过?
裴照的暗号,点可能代表他藏身的位置,或者通道的入口。弯曲的线指向……她根据布条上线条的曲度和指向,在舆图上野狼峪狼牙河弯道附近,虚虚画了一条类似的弧线。弧线的末端,指向一片没有详细标注的、代表密林的阴影区域。
“3”和“丨”……她皱眉。如果是距离,“3”可能是三十里?三里?“丨”可能是一里?或者,这不是数字,是标记?比如“三条竖线加一条”,代表某种地形特征?三条并列的裂缝?一条突出的石笋?
“何掌柜,”她头也没抬,“去找陈禹,问他能不能弄到更老的、太宗朝甚至前朝留下的北境边防图,特别是野狼峪一带的。民间有没有老猎户、或者祖上走过私的,打听野狼峪那条‘蹊径’到底怎么回事,入口在哪儿,里面什么样。要快。”
何掌柜一点头,转身就走,脚步轻得像猫。
屋里又静下来。林昭盯着那布条上的血符,看了很久。血已经变成深褐色,边缘有些晕开,可以想象当时画下它的人,手指可能带着伤,又冷又虚弱,在粗糙的布料上用力划下这些符号时,心里该是怎样的决绝与期盼。
她忽然想起裴照那张棱角分明、总没什么表情的脸,想起他在江南给她的狼牙符,想起他说“北境欠姑娘一份情”时的郑重。那样一个硬得像石头、把忠君卫国道理想得比命重的将军,现在却可能重伤躲在某个冰冷黑暗的洞穴里,靠着几块硬饼子,等着也许永远不会来的救援。
胸口有点堵。她深吸一口气,把那股莫名的情绪压下去。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她把布条和舆图的位置关系牢牢记在脑子里,然后开始处理其他信息。陈禹派去三路调查的人,陆续有消息传回,都是零碎的,需要她来拼凑。
冀州那边来了信,吴校尉老家那个村子,二十年前确实遭过流寇,后来是裴照带兵剿的。被招安的那股流寇头目,姓胡,安置在了京西皇庄。巧的是,那皇庄现在的管事,是沈砚舟一个拐了七八道弯的远房亲戚的人。更巧的是,三个月前,那姓胡的头目“暴病”死了,他儿子接手了庄子里的采办活儿,经常往城里跑,接触的人里,有西山驻军的一个后勤官。
一条线,隐隐约约接上了。吴校尉可能通过这个胡姓儿子,和西山驻军、乃至皇庄背后的沈系势力搭上了关系。
江南盐商那条线也有进展。皇城司副指挥使的老丈人,做的生意表面是绸缎,暗地里确实插手了盐引。王氏倒台后空出来的份额,他吃了不小一块。而帮他打通关节的中间人,曾经是沈砚舟门下清客,现在在户部当个闲差,但人脉很广。盐利的银钱流向,有一部分查不到去处,很可能通过地下钱庄,变成了养兵、贿赂、或者支付给北狄的“费用”。
兵部档案房那边不太顺。陈禹的人混进去了,但近半年的调防文书底档,被人动过手脚,有几份关键的(涉及倒戈卫所)不翼而飞,存放的匣子有新鲜撬痕。不过,他们从一个老书吏那里打听到,大概一个月前,沈相府上有人来过,以“核对旧档”为由,调阅过一批北境文书,当时就是副指挥使陪同的。
漏洞百出,却又处处被抹平痕迹。沈砚舟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老泥鳅,你明明看到他在泥里搅动,伸手去抓,却总是差一点。
林昭把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也用炭笔写在不同的纸上,钉在她那面巨大的“关系墙”上。墙上已经密密麻麻,像一张巨大的、狰狞的蛛网,沈砚舟的名字在网中央,无数条线延伸出去,连接着江南、北境、兵部、皇城司、西山驻军、甚至北狄。有些线是实线(已有证据),有些是虚线(推测),有些打着问号。
她退后两步,看着这面墙。午后的光线从窗缝挤进来,照在那些字迹和线条上,明明灭灭。炭盆里的火又弱了,屋里冷得她牙齿轻轻打战。
还不够。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牢固的线穿起来,才能变成能勒死人的绞索。那根线,就是裴照。活着的裴照,和他可能带回来的、更直接的证据。
她重新坐回桌前,对着野狼峪的地形图和那块血布条,继续苦思。
“3……丨……”
她拿起炭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画着画着,她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某种古老的、猎人或者军队用来标识简易地图的符号。“3”可能不是数字,而是代表“河流”或者“并列的通道”?“丨”可能代表“垂直线”或者“陡壁”?
如果“点”是裴照位置,“曲线”是通道方向,“3”代表三条并行的地下河或者裂缝?“丨”代表一个垂直的入口或者竖井?
她的思路像被什么点了一下,骤然清晰起来。她猛地摊开舆图,手指重重地点在野狼峪狼牙河那个大拐弯的内侧石壁上。
“如果有天然洞穴或裂缝系统,入口可能在河面以上,需要攀爬(丨)。进去后,里面可能有分叉,比如三条主要的甬道或裂缝(3),其中一条(曲线指向的)通往狄境或者安全地带……”她越说越快,眼睛越来越亮,“裴照如果藏在里面,他画的这个符号,就是在告诉我入口特征和内部关键路径!他相信我能看懂!”
就在这时,何掌柜回来了,带回的消息让她精神一振。
“先生,陈禹找到个老猎户,快七十了,年轻时在野狼峪打过猎,也……也帮人‘带过货’。”何掌柜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有种奇特的兴奋,“他说,狼牙河拐弯那地方,水底下有暗流,夏天水位高时看不见,冬天水位降了,靠近北岸石壁底下,有个被藤蔓遮住的半圆形洞口,离水面大概一人高。从那儿进去,开始很窄,只能爬,进去几十步后,豁然开朗,是个巨大的山腹空洞,里面岔路很多,像迷宫。但其中一条路,一直往北,走上大半天,能钻出山,那边已经是狄人的草场边缘了,有条干涸的古河床做掩护。”
“洞口离水面一人高……垂直入口……”林昭喃喃道,手指敲在舆图上那个位置,“‘丨’!那山腹空洞里的岔路……”
“老猎户说,主要的大岔路有三条,当地猎户私下叫‘三叉口’。左边那条通往更深的山里,有暗河,危险。中间那条是死胡同,但有些小洞窟可以藏人。右边那条,就是通往北边的。”何掌柜补充道。
三条主要岔路!“3”!右边那条!
所有的符号都对上了!点(裴照可能在的位置,或许就在中间那条死胡同的某个可藏人洞窟里,相对安全),曲线(指向右边通道),3(三条岔路),丨(垂直洞口)!
裴照用最简练的血符,画出了一张救命的地图!
“那老猎户,还能带路吗?”林昭立刻问。
何掌柜面色一黯:“人带来了,在隔壁厢房歇着。但老头儿病了很久,身子虚得很,走远路恐怕……而且他说,那洞子里面这些年有没有塌方,有没有被狄人发现设伏,他都不清楚。进去,是赌命。”
林昭沉默了片刻。赌命。裴照在赌,她也在赌,萧凛在边境更是赌。这世道,想做成点事,好像都得把命押上去。
“让陈禹挑最得力、最熟悉山林的人,配上最好的装备、药物、干粮。不要多,要精。五个人,最多七个。”她很快做出决定,“让老猎户把入口位置、里面三叉口的特征、还有可能遇到的危险,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他们。另外,准备信鸽……不,准备裴照将军留下的那种猎鹰,如果能联系上北境我们的人,让他们在可能的出口附近策应。”
“是!”何掌柜应下,迟疑了一下,“先生,您不亲自……”
“我去了没用。”林昭打断他,语气平静,“那里是战场,是玩命的地方,我的长处不在这儿。我在京城,把该钉死的钉子一颗颗敲实,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援。”她顿了顿,“告诉陈禹和他挑的人,裴照将军身上,很可能带着关乎大局的东西。不惜代价,带他回来。”
何掌柜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林昭一人。她慢慢坐回椅子里,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像刚跑完一场看不见尽头的长路,肺里火辣辣地疼。她看向桌上那块血迹斑斑的布条,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触了触那深褐色的符号。
粗糙的布料,干涸的血迹。
“裴照,”她对着空气,很轻地说,“撑住。我们……都快看到亮光了。”
窗外,不知谁家养的鸽子扑棱棱飞过,留下一串空洞的振翅声。天色又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
山雨欲来,风灌满了楼。
而千里之外的野狼峪,那条冰冷黑暗的缝隙里,是否还有人点着一簇微弱的火,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