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快熬干了。
豆大的火苗在铜灯盏里挣扎着,一跳,又一跳,把林昭伏案的影子投在帐篷壁上,拉得变形、摇晃,像个随时会破碎的鬼魅。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灯油焦味、陈旧纸张霉味、还有她身上久未更换的衣衫散发出的、淡淡的汗味和尘土味。空气凝滞,冷得呵气成霜,指尖冻得发僵,需要用嘴呵两下,才能勉强握住那支细小的狼毫笔。
桌上已经一片狼藉。左边摊着那本边角卷起、纸页发黄的《孙子兵法》,每一页的空白处都被她用炭笔写满了各种符号、数字、和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推演。右边是陈禹陆续搜集来的、关于沈砚舟花押的零星信息:有礼部老吏凭着记忆口述后画的草图,有翰林院某位编修私下临摹的片段,甚至还有一张不知从哪个旧档里翻出来的、盖有沈砚舟私印的贺寿礼单副本,印泥颜色暗红带金,与残片上的如出一辙,但花押纹路依旧不全。
正中间,就是那片焦黑的残纸,被她用两块透明的薄水晶片小心夹着,固定在一个自制的、可以多角度旋转的木架子上。
时间,像指缝里漏下的沙,每一粒都带着沉甸甸的、关乎生死存亡的重量。
裴照遇伏,虎符再现,边境倒戈……这些消息如同惊雷,在她耳边反复炸响。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管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惨烈与危机。她必须把全部的、仅剩的心神,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的焦痕与纹路上。
花押的边框纹路……扭曲,飘逸,看似随意。
她尝试了从王氏密码本中学到的几种基础变形规则去套用,不对。尝试了常见的数字替代法,也不对。纹路太片段了,信息太少。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孙子兵法》。吴校尉枕头下的书。一个行伍出身的校尉,枕边放本兵书,合情合理。但为什么偏偏是这本?为什么不是《六韬》《三略》或者其他?为什么书页翻得那么旧,边缘却没有什么污渍,像是被人反复摩挲阅读,却又极其爱惜?
她拿起书,凑近灯焰,一页一页,对着光,仔细看。
纸张普通,印刷也普通。字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却没什么个性。她看得很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甚至包括页眉页脚和装订线附近。
当翻到《虚实篇》那一页时,她的手指顿住了。
这一页的右下角,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一个极其轻微的、用指甲或什么硬物划出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痕。不仔细对着光变换角度,根本发现不了。那凹痕的形状……像是一个歪斜的“十”字,又像是一个简化的箭头。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拿起炭笔,在旁边一张白纸上,将这个凹痕的形状临摹下来。然后,她继续往后翻。
《军争篇》中间某行字的旁边,有两个字的间距似乎比前后略宽一点点,墨色也似乎……淡了那么一丝丝?像是书写或印刷时,心念微动造成的差异?她将这两个字圈出来:“疾”、“徐”。
《九变篇》的页眉空白处,靠近边缘,有一个极小极小的墨点,不是飞溅上去的,倒像是用笔尖轻轻点了一下,又迅速擦去,留下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
……
一处处细微到极致的异常,如同散落在沙滩上的珍珠,被她一点点拾起。单独看,每一处都可能是巧合,是印刷瑕疵,是阅读者的无意之举。但当它们被串联起来,当林昭开始在另一张更大的纸上,将这些异常点的位置、形态、对应的页码和篇章名一一标注、连线时,一个模糊的、令人心惊的轮廓,开始浮现。
这些异常点,似乎在《孙子兵法》的文本结构中,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网格?或者,是一种定位坐标?
她想起了现代密码学中一种古老的书籍密码——用一本特定的书作为密钥,通过页码、行数、字序来对应加密信息。难道沈砚舟用的,就是这种办法?用一本最常见的《孙子兵法》作为密码本?而那个花押的边框纹路,难道就是指示如何在这本书里定位的“钥匙”?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花押纹路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弧度,都可能对应着书中的某个定位参数!
她立刻重新扑到那片残片前,眼睛几乎要贴在水晶片上。那残存的、扭曲的纹路弧线……她尝试将它想象成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或者一个表示数字的弯曲笔画。
“七……十三……二十……二……”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这是之前就注意到的、可能的数字联想。
她抓起炭笔,在纸上飞快计算。如果纹路弧线代表起始方向或编码方式,那么“七”可能指第七篇?“十三”是行数?“二十二”是字数?她快速翻到《军争篇》(第七篇),找到第十三行,数到第二十二个字——“北”。
北?一个方向?还是指代“北狄”?
不对,太直接了,也太简单了。沈砚舟不会用这么容易被破解的方式。
她换了一种思路。将纹路本身拆解,假设其曲折的线段长度和角度,对应着某种进制转换后的数字,再去书中定位……
帐篷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闷闷的,已经是四更天了。远处,似乎有骑兵疾驰而过的声音,蹄声急促,踏碎了秋夜冰冷的寂静,大概是又有新的边境急报或朝中指令传来。
林昭充耳不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灯焰、残片、兵书、和满纸疯狂的推演符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被冰冷的空气一激,又迅速变成冰凉的湿意。眼睛因为长时间凝视而布满血丝,干涩刺痛。
就在她觉得脑子因为过度运转而开始阵阵抽痛、眼前甚至有些发黑的时候,指尖无意中碰到了那本兵书封底内侧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小点。
像是线头打结,或者装订时留下的瑕疵。
她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然后用指甲轻轻抠了抠。一层极薄的书皮被掀开了一小角,露出下面……另一层纸?不,不是纸,是某种更柔韧的、近乎透明的薄绢,被精心贴合在封底内侧!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小心翼翼地将外层书皮一点点剥离,一张比手掌略大的、近乎透明的素色薄绢显露出来。薄绢上空无一字,但在对着灯光变换角度时,能隐约看到上面用极淡的、特殊的药水绘制着……一幅简略的线条图!
那线条图,赫然是由许多变形的、扭曲的符号和线段组成,与花押边框的纹路风格如出一辙!而在图案的旁边,还有几行蝇头小楷,写的是如何解读这图案,如何与《孙子兵法》特定版本(标注了具体的刊印书坊和年代)相结合,来解密信息的说明!
找到了!密码的密钥!
林昭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她强忍着巨大的激动和眩晕,就着昏暗跳动的灯光,开始研读那几行小字。
解读方法比她想象的更精巧,也更复杂。花押纹路本身是一层密文,需要通过薄绢上的“解码图”进行第一次转换,得到一组数字和方位指示。这组数字和方位,再对应到特定版本的《孙子兵法》中,通过“某篇某行某字”的连续定位,提取出真正的信息文字。而且,为了防止页面缺损或版本差异导致错误,还设置了校验码和备用定位点。
她颤抖着手,拿起残片,对照薄绢上的解码图。残存的纹路弧线太少了,只能推断出部分参数。但结合之前她对那些页面异常点的分析,以及“七、十三、二十二”这几个可能的数字……
她开始在兵书中疯狂地翻找、定位、记录。
“七……《军争篇》……十三行……起……”
“偏移量……左三……上二……”
“校验……《虚实篇》指甲痕对应……”
一个个单独看毫无意义的字被提取出来:北、粮、道、左、王、寅、初、狼……
当她将这一串支离破碎的字按照某种逻辑尝试拼接时,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渐渐浮现出来:
“北狄左贤王部,寅时初,狼烟为号,劫粮道于葫芦口。”
葫芦口!裴照将军遇伏的地点!寅时初,正是天色将明未明、人最困倦松懈之时!狼烟为号……这是具体的行动指令!
这薄绢,这密码,就是沈砚舟传递给北狄左贤王,或者说,传递给潜伏在北狄的“南朝异人”的作战指令!而吴校尉,很可能就是传递或接收这指令的中间环节之一!他枕头下的《孙子兵法》,就是解密的钥匙!他临死前,或许想销毁这个秘密,却只来得及烧掉大部分,这片残纸和这本做了手脚的兵书,阴差阳错留了下来!
铁证!这是沈砚舟通敌叛国、直接导致边境惨败和裴照遇险的铁证!
林昭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扶住桌子站稳。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激动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微微发抖。
帐篷帘子就在这时被猛地掀开!萧凛带着一身深秋夜半的寒气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焦灼闯了进来。
“先生!朝堂上快压不住了!沈砚舟以边境惨败、需整饬边防为由,正在推动全面接管北境军务的议案!他还暗示裴照将军轻敌冒进,甚至可能……可能……”萧凛的声音嘶哑,看到林昭苍白如纸却眼神亮得骇人的脸,以及她手中那张薄绢和满桌的推演,猛地顿住,“你……找到了?”
林昭将那张薄绢和写有解密结果的纸,一起推到萧凛面前,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发颤:“找到了。沈砚舟通敌,指令北狄左贤王于葫芦口寅时劫粮道,致裴将军遇伏。密码本在此,解密方法在此,残片为证。”
萧凛一把抓过那几页纸,飞快地扫视。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灯光下急剧变化,从惊愕,到狂怒,再到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杀意。
“好!好一个沈砚舟!好一个天下师!”萧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我这就去面圣!人证(吴校尉已死,但可追查其他环节)、物证、解密方法俱在,看他这次还如何狡辩!如何逃脱!”
“等等,殿下!”林昭叫住他,虽然同样激动,但残存的理智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光有这个还不够。这只是他通敌的指令,还需要将他与秋猎刺杀、构陷二皇子、控制西山驻军、乃至之前虎符失窃案的整个链条,全部钉死!否则,他依然可以断尾求生,推给已死的吴校尉或者其他替罪羊!”
萧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生的意思是?”
“那二十二个人!”林昭的目光锐利如刀,“皇城司特别行动队那二十二个来自西山驻军的精锐!他们就是执行秋猎刺杀、伪装刺客的人!找到他们,拿到他们的口供,或者从他们身上找到与刺杀现场、与沈砚舟直接关联的证据!将边关通敌与京城刺杀两条线,彻底并案!让他沈砚舟,百口莫辩!”
萧凛重重点头,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我亲自去!陈禹已经锁定了其中几人的位置和换防规律。就在今夜,务必拿下活口!”
“殿下小心!沈砚舟必定也防着这一手。”林昭提醒道。
“我知道。”萧凛将薄绢和解密纸仔细收好,按在胸口,“先生也保重。此地不宜久留,我会留人护你转移。待我拿到口供,我们便……一击绝杀!”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帐篷,身影迅速没入外面沉沉的、危机四伏的夜色之中。
帐篷里,又只剩下林昭一人,和那盏即将油尽灯枯的铜灯。
她慢慢坐回椅子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只剩下心脏在空洞的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跳动。密码破译了,最关键的证据找到了,但最危险的抓捕和最后的对决,才刚刚开始。
远处,不知是哪个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像是夜枭又不像的尖鸣,划破寂静,又迅速消失。
林昭猛地抬眼,望向帐篷外无边的黑暗。
起风了。更大的风暴,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