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那场风雪,像是把整个京城的寒气都吸进了宫墙里头。人走出来,骨头缝里都往外渗着冷。
林昭跟在萧凛身后半步,踩在清扫过却依旧湿滑的金砖地上,步子放得极稳。身后那扇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将里头熏人的暖香、错综复杂的目光以及皇帝那句听不出深浅的“女子有此能为,殊为不易”都关在了里面。可那句话,却像一根极细的冰刺,扎进了耳朵眼,一路凉到了心底。
外头的雪还没停,只是从硬粒子变成了软塌塌的雪片,黏黏糊糊地往下掉,沾在官袍上,瞬间就化成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引路的太监提着灯笼,橘黄的光晕在风雪里晃悠,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路。
萧凛一直没说话。直到出了午门,登上自家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落下,将风雪和可能存在的窥探隔绝在外,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车厢里凝成一团白雾。
“冷么?”他问,声音有些发涩,伸手将角落里一个裹着棉套的铜手炉递过来。
林昭接过,手炉温热,熨帖着冻得有些发僵的指尖。她摇摇头,没说话,只是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外面混沌的街景飞速倒退。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单调而绵长。
“沈砚舟举荐你入宫协助整理文书,表面是示好,实则是将你放到明处,置于他的眼皮底下。”萧凛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今日殿上,他对你‘数术之才’的赞赏,听着是褒奖,实则是将你架在火上烤。父皇那句‘殊为不易’,更是意味深长。从今往后,不知多少双眼睛会盯着你,琢磨你。”
林昭将手炉换到另一只手,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昏暗光线里消散。“我知道。”她的声音很平静,“他是在试探,也是在警告。试探我的深浅,警告我们,他随时可以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今日我可以入宫协助整理文书,明日,或许就能因为‘才堪大用’被调到某个更紧要、也更危险的衙门去。”
“那你还要去吗?”萧凛转过头,在晃动的阴影里看着她。车厢里没有点灯,只有外面雪地反射的微光,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眼底有幽微的光。
“去。”林昭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为什么不去?文华殿的文书,即便是工部河工漕运这些看似繁琐的,也是了解这个帝国真实运行脉络的窗口。沈砚舟想把我放在明处监视,我也正好借此,看看他和他那清流党羽,平日里是如何‘忧国忧民’的。”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冷峭的讥诮:“况且,殿下不觉得,我们之前对付张启明、赵谦,乃至在朝堂上抛出证据,都像是在外围敲敲打打,始终隔着一层吗?沈砚舟和王家,就像藏在厚重帘幕后的影子,我们扯动帘子,他们晃一晃,却始终看不清真容。”
萧凛眼神一动:“你的意思是……”
“殿下,”林昭微微倾身,压低了些声音,尽管马车辘辘,外面风雪呼啸,足够掩盖,“沈砚舟此次举荐,固然是阳谋。但我们何不将计就计?他把我放到明处,我就给他看我想让他看到的。而真正的刀子……得从暗处,从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递出去。”
萧凛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冰凉的纹路:“你想怎么做?”
“王氏。”林昭吐出两个字,目光锐利如刀,“张启明案,赵谦案,王家虽然断尾求生,但元气已伤,尤其是兵部和户部的布局被打乱。此刻,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能填补空缺的‘自己人’,是能帮他们稳住局面、甚至重新扩张势力的‘能臣干吏’。沈砚舟把我看作殿下您的‘臂助’,王家又何尝不想挖殿下的墙角,或者……安插他们的人到殿下身边?”
“你是说……主动让王家‘招揽’你?”萧凛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眉头却蹙得更紧,“这太冒险。王氏经营数百年,内部盘根错节,规矩森严,对来历不明之人防范极严。你如何取得他们的信任?一旦身份暴露,便是羊入虎口。”
“所以,需要一个新的、无懈可击的身份。”林昭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被雪覆盖的屋檐,“一个与‘林昭’、与‘九皇子府幕僚’毫无瓜葛的身份。一个他们查不到破绽,甚至……是他们‘自己发现’的可用之才。”
马车在九皇子府角门前停下。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
萧凛先下车,伸手虚扶了林昭一把。指尖并未触及,只是一个姿态。但在府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林昭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担忧、权衡,以及一丝被这个大胆计划点燃的、近乎炽热的决断。
“进去说。”他低声道。
……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一室如春。脱下沾了雪沫的厚重披风,换上常服,捧着新沏的热茶,冰冷的四肢才渐渐回暖。
萧凛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石猛和陈禹在门外警戒。
林昭铺开一张素笺,拿起笔,却没有立刻写下什么。她需要先理清思路。
“新身份,需满足几个条件。”她缓缓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萧凛阐述,“第一,出身需清白,但又不能是显赫到引人过度关注的门第,最好是江南某地没落的书香门第或小吏之家,家道中落,有才学却无门路,合乎情理。”
“第二,需有合理的‘专长’。不能是单纯的谋士或文人,那样太泛,不易取得王氏这种务实大族的信任。最好是精于算学、商事、田亩管理这些能直接带来利益的‘实学’。”
“第三,需有明确的‘动机’。为何要投靠王氏?必须是走投无路,或有切肤之痛,对朝廷或官府失望,转而寻求世家庇护。如此,才会显得合理,且不易被策反。”
“第四,过往经历需有迹可循,但又不能太清晰,留有一些可供‘脑补’的模糊空间。最重要的是,所有可能的查证路径,都必须在我们掌控之中,或提前设好‘证据’。”
萧凛听着,手指在炕桌边缘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江南……没落书香……精于算学商事……”他沉吟着,“陈禹。”
侍立门外的陈禹闻声进来。
“我们在江南的人手,尤其是江宁、苏州、杭州一带,可能编织这样一套身世?”萧凛问。
陈禹捻须思索片刻,眼睛渐渐亮起:“殿下,还真有几分可能。属下记得,三年前我们在江宁暗中扶持过一个因官司破落的前县丞之子,帮他开了间小小的书局作为情报据点。此人名唤姜云亭,其父姜远曾因一桩田亩纠纷被上官构陷,郁郁而终。姜云亭本人读书不成,却极擅珠算心计,打理书局账目清晰,还曾帮我们分析过几次漕粮市价波动,颇有见地。可惜去年染了时疫,没了。”
他顿了顿,看向林昭:“姜云亭有个妹妹,早年夭折,此事邻里皆知。若以此为基础,稍加改动……让这位‘妹妹’并未夭折,而是因家变被远亲收养,成年后凭借家学渊源,精于数术,因家族旧案对官府心怀怨望,北上京城谋求出路……如何?”
林昭飞快地在心里推演:“年龄需调整。姜云亭若在世,约是二十五六。其‘妹妹’可设为二十左右,正好。收养的远亲需在更偏远之地,最好已故,无从查证。关键是其‘才学’展现的契机——她不能凭空冒出来。需要一个引荐人,一个合理的场合,让王氏‘偶然’发现她的才能。”
“这个不难。”陈禹道,“王家在江南亦有众多产业,常从当地招募账房、管事。我们可以安排‘姜宁’——姑且先称此名——在王氏某处田庄或铺面附近,以帮人临时核算账目为生,因其效率奇高、眼光独到而小有名气。再通过我们安插在王家伙计中的人,将这点‘名气’和几份她处理过的、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的账目样本,‘不经意’地递到合适的人眼前。”
“王氏外院负责庶务的,有一个叫王珣的旁支子弟,”萧凛忽然道,他显然对王家下过功夫,“此人能力平庸,却好大喜功,一心想做出成绩在本家面前露脸。他手下管着京城附近几处田庄和铺子,近年业绩平平,正焦头烂额。若能让他‘发现’一个能帮他解决难题的‘民间高手’,他必定如获至宝。”
林昭点头:“目标就是他了。第一步,让‘姜宁’进入王珣的视线,获得初步信任,进入王氏外围。第二步,在王氏内部站稳脚跟,接触更多事务和人脉。第三步,利用王氏内部的矛盾和信息差,寻找那个‘影子替身’网络的破绽,并设法获取他们与沈砚舟之间可能存在的密码或密信证据。”
她看向萧凛,目光清冽:“整个过程,我在明处是‘姜宁’,暗处与殿下单线联系。所有风险由我承担,殿下只需在外围提供必要支持和掩护,并利用我从内部传出的信息,进行外部策应和打击。如此,即便我暴露,也牵连不到殿下根本。”
萧凛沉默地看着她。暖阁里烛火跳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这个女子,总是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惊心动魄的计划。将自己作为最尖锐的匕首,投向最危险的敌巢。
“风险太大。”他最终只说出这四个字,声音有些发干。
“风险与收益成正比。”林昭语气不变,“殿下,我们与沈砚舟、王家的斗争,已经过了初期的试探和外围削弱。要想真正撼动他们,必须进入核心,拿到一击致命的证据。沈砚舟之所以难对付,不仅因为他位高权重,更因为他将自己和清流集团、乃至部分世家利益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我们要打破这个共同体,就必须从内部制造裂痕。王家,就是这个共同体目前最脆弱的一环。”
她拿起笔,在素笺上写下“姜宁”二字,又在旁边画了一个简单的关系图。
“我会小心。每一步都会反复权衡。”她补充道,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况且,殿下别忘了,我最擅长的,就是分析信息,扮演角色,以及……在绝境中寻找生路。”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彻底停了。厚厚的云层散开些许,露出一角苍白的、没有温度的天光,照在庭院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
萧凛望着那片雪光,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需要多长时间准备?”他问。
“半月。”林昭估算道,“陈先生需要时间在江南完善‘姜宁’的身世痕迹,并制造合理的‘口碑’传到京城。我们这边,需要为我准备全新的身份文牒、路引、乃至符合‘姜宁’出身和经历的衣物、随身物品。此外,我还需要深入了解王珣其人其事,他管理的产业详情,以及王氏外院的人员结构和大概的规矩。”
“这些我来安排。”萧凛道,“石猛会挑两个最机灵可靠的生面孔,暗中充作你的联络人和护卫,但他们不会知道你真实身份,只当是执行普通保护任务。陈禹负责江南线的编织和物资准备。”
分工明确,计划初定。
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林昭将写有“姜宁”二字的纸拿起,就着烛火点燃。火苗迅速吞噬了墨迹,纸张蜷曲、焦黑,化为灰烬,落在冰冷的铜盆里。
一个旧的身份在火焰中消亡,一个新的身份,即将在暗处悄然生成。
“还有一事,”萧凛看着那点灰烬,忽然道,“你入宫协助整理文书之事,既然父皇已经开口,推脱不得。这半月,你仍需以‘林昭’的身份,隔日入文华殿应卯。沈砚舟必定会借此机会观察你。你当如何应对?”
林昭将笔搁回笔架,动作从容:“简单。展现‘数术之才’,但仅限于‘才’。埋头做事,不问是非,不涉党争,做一个老实本分、只想办好差事的‘工具’。他对我的警惕,源于不确定。那我就让他看到确定——确定我是个有用的账房,但也仅限于此。一个醉心数字、不通权术的女子,或许能引起他一时好奇,但久了,便会觉得乏味,甚至轻视。”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轻视,往往是最好的伪装。”
萧凛看着她,忽然觉得心头某个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第一次在河边捡到她时,她那副狼狈却异常冷静的模样。那时候他就觉得,这女子眼里有火,冰层下封着的火。如今这火,正被她自己精心操控着,时而灼热逼人,时而冰冷示弱,只为烧穿前路的黑暗与坚冰。
“万事小心。”他最终只说了这一句,声音低沉。
林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冷冽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冲淡了室内的暖意和炭火气。远处传来寺庙隐约的钟声,悠长而苍凉,在雪后的寂静中传得很远。
新的棋局,已经布下。
而她,即将成为一枚潜入敌阵最深处的、孤绝的棋子。